月光下可見皮下青紫的血管裡,竟有黑色的氣體流動。
“張樞密使不知道吧...”葉文雨咽下喉間腥甜,黑色氣體湧上眼底瘋狂蔓延,“北契可汗送我回來時,喂我吃了狼毒。”
他握住劍刃往心口又送三寸,“我的血,我的肉,連魂魄都帶着劇毒。”
恨意滋生,無法抑制:“所以張臨安,我死定了不要緊,你心尖尖上的傅箐,他也絕對不能因為我還能活。”
遠處突然傳來号角轟鳴,是大周軍隊特有的進攻号令。張臨安看着逐漸瘋癫的葉文雨,終于露出驚怒:“你竟私調漠北軍!”
葉文雨哈哈大笑起來:“臨安兄,你軍中不乏曾在我麾下做事的兵将。你可以,為什麼我不可以?”
張臨安突然痛恨隻是因為想搶為傅箐起死回生的功勞,特意來北庭救葉安雨的自己。恨自己被素日在他面前裝手無縛雞之力的伶人迷了眼,竟被這狗玩意算計。
“驚喜嗎?”葉文雨血紅的眼死死盯住面前人,“從你們把我送給北契那日起...我就等着看...”
他咳出體内混着碎肉的瘀血,笑容卻愈發明豔:“看你們...如何被自己養的狗...反噬...”
葉文雨握緊劍刃,往前一松,腐肉被精鋼貫穿,發出令人膽顫的拉鋸聲。
音落,葉文雨的身體微微顫抖,身體仿佛被寒風刺穿了骨髓。利劍貫穿心髒也隻是覺得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扯碎,又松開。
狂風卷起燃燒的旌旗,血色中,少年最後的聲音混着黃沙灌入張臨安耳膜:
“背君叛國,張臨安這罪名你坐實了。”
“被漠北軍押解回京時記得告訴蕭祁鎮...我在十八層地獄...給他占了上座!”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清,卻又字字珠玑。
張臨安慌亂丢了劍,對着他翕動的唇瓣分明在說着什麼,可那些話語落在葉文雨耳中卻化作虛無——少年耳道裡灌滿粘稠的嗡鳴,像是被人按進深潭,所有聲響都隔着厚重水幕。
此時的葉文雨宛如一片從枯樹掉落的落葉,輕飄飄沉入谷底,慢慢被無盡的黑暗吞噬。
恍惚十二歲杏花飛揚如雪,他顫顫巍巍地跪坐在一片哀嚎喊冤的人群中,白衣聯袂下有雙如玉的手朝他伸來。
曾經以為,這世上真心待他的人,卻沒想到,這一切不過是一場精心設計的一場為他人編制的夢。
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了葉文雨的衣衫,也染紅了這片荒涼的土地。
寒風依舊呼嘯,黃沙依舊漫天。他的身體緩緩倒下,眼中的光芒逐漸消散,最終歸于一片死寂。
“張臨安……慕安之……蕭祁鎮……你們棄我如履,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定會把你們踩在腳下。讓你們此生,萬劫不複。”
*
七年前。
通寶二十年·漠北玉門。
葉文雨是被刺骨的寒風給凍醒的。
開裂的土坯房梁在視線裡搖晃,冷風裹着砂礫從窗紙破洞灌進來。他試着蜷縮手指,試圖用單薄的背抵抗呼嘯的北風。
那撕裂的北風中,似有似無地摻着嘈雜的“清君側”的高喊。
清君側?蕭祁鎮天怒人怨到他葉文雨下地獄後,都可以聽到漠北軍反他的聲音嗎?
葉文雨揉了揉雙眼,孩童的雙手因為長時間被風沙裹挾,粗糙地刮着眼睛生疼。
他自從跟了蕭祁鎮回順京,除了最後被送我北契受了非人折磨外,其他時候吃穿用度均和親王一緻,什麼時候手這般糙過。
一個打挺坐起,眼睛睜開的瞬間,羸弱的身體被瘦小的手掌急促地摸了一遍,沾滿泥土的手掌突然攥緊床沿。
粗粝木刺紮進掌心的刺痛如此真實,葉文雨猛地撐起身子,卻從銅鏡裡望見一張稚氣未脫的臉。
小人兒黑黃的皮膚模糊了五官,唯有那雙眼尾上揚的眼睛,如山間松墨般在漆黑的夜裡亮的發黑。
隻是眼裡沒有孩童天真,沉澱着亡魂才有的陰鸷。
忽地,少年嘶啞的笑聲震得胸腔生疼。
窗外傳來急促的馬蹄,那是驿卒在傳遞八百裡加急軍報。
他太熟悉這個節奏——通寶二十年霜降,恒王在朔風關祭天,十萬大軍踏碎了西北十三州。朝野皆震怒,太宗皇帝撐着病軀命駐守河西長甯軍西上,前往玉門鎮壓。
正是這一月,長甯侯世子傅箐被封為左翼骠騎将軍,追随他父親前往玉門。
葉文雨盯着門縫裡漏進的夕陽,沙塵在光柱中翻滾如金戈鐵馬。前世他就是跪在這道門檻外,看着縣丞父親被蕭祁鎮砍了腦袋,血浸透了青石縫,而他也踏上不歸路。
“呵呵。”他聽見自己用童音發出陰森的笑聲,笑聲牽扯着瘦小的身。
指尖炕沿慢慢勾勒西北輿圖。永安縣往東七十裡是隴西的朔風關,往西三十裡...他盯着自己畫出的痕迹,突然狠狠碾碎木刺戳破傷口。
鮮血滴落的位置,正是前世蕭祁鎮暗藏糧草的鳴沙谷。
“報應來得正好。”少年銅鏡裡那張蒼白小臉正在扭曲成惡鬼的模樣。遠處傳來城門落鎖的悶響,不遠處的狼煙悄然爬上灰粉色的天際。
“蕭祁鎮,若是我先你一步找到傅箐,你還能那麼輕易登上皇帝寶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