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果然難啃。
葉文雨眯起眼睛打量着跪在堂中的書生。眉如遠山含黛,眼尾略垂,眸光清泠裡泛着郁氣,怎麼看都不像能挺過廷仗一棒子的身子。
體質不怎麼樣,腦子倒靈光。
他悠悠擡眼,扣桌的指頭覆上鼓漲的額梢:“既如此,這訴狀和錦衣衛辦的差也沒什麼關系,你們還是等潘大人來為你們做主吧。”
錦衣衛聽命于皇帝,辦的是大案要案。死幾個貧農的事和他們扯不上,所以枉死該死,和他們又有什麼關系。
聞聲,那書生身子果然一僵。
潘遠甯這個狗官,要是真顧他們這種百姓死活,哪會讓他們在府衙門口跪到現在。
葉文雨說完便徑直起身,作勢要帶着周遭錦衣衛離開。
黑錦長靴掠過書生的刹那,修長的腿竟被一雙細長的手給抱住,葉文雨眉眼浮上了寒意。
這些年除了蕭祁钰那個豆丁外,誰還沒有這樣的膽子敢抱他腿,他擡腳就要踹,那書生卻及時放開。
書生原地掉轉頭,對着他叩首道:“大人,草民知曉您公務繁忙。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萬民無不将陛下認作父,若子受了冤屈,父又豈有不管之理。”
嘴厲牙堅,混淆視聽,與順京城指着他與慕黨叫罵的清流不遑多讓。
好在葉文雨本來就沒想走,他來這裡就是為了查販鹽的事,這些人都是人證怎麼會真的讓潘遠甯拿“流民凍死”的鬼話遮掩蓋過。
葉文雨點點頭:“你說的有理,既如此我便替陛下斷一斷這案子罷。”
知府衙門連着知府家宅,衙門占地不過一畝,而府宅占了足足三畝。
連接衙門和宅子的廊道上,潘遠甯東掉一頂官帽,西落一串钑花腰帶,奔跑時還得拿手兜住肥胖的肚子,喘地上氣不接下氣。
“哪個小王八蛋活得不耐煩了,老子的事他都敢找。”
誰不知道鹽車翻倒造成的多人踩踏事件他這個知府老爺不想管,竟敢接這幾個刁民的案子,還寫狀紙!
林師爺左手拿着狀紙,右手提着潘大人掉落的物件,在旁邊介紹道:“卑職已經打探過了,這豎子名叫:沈竹青,乃宏村人士,素日就在街上幫人寫寫信畫個畫什麼的,沒什麼特别……哦對了大人,此人貌似還是姚太傅的學生。”
“姚太傅?呵。”潘遠甯嗤之以鼻,“死老頭子仗着自己是陛下老師平日老摻和堂訊就算了,現下估計都在诏獄裡斷氣了,還不安生,教出來的學生正事不做盡搗亂。”
一路罵罵咧咧,匆匆忙忙終于是見到了從順京而來的,腳落地刹那變成他潘遠甯親爹的北鎮撫使--葉文雨,葉大人。
此時葉文雨剛好要擡腳坐回椅子上,一擡眸,就見有一肥頭大耳豆豆眼,臉上笑的比九月菊花還綻放的男人抱着拳朝自己走來。
潘遠甯臉都笑僵了,奉承道:“哎呀呀,葉大人,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啊。您一來,我們小小的徽州府立馬就蓬荜生輝,光彩照人啊。瞧您着勁松之姿,天兵也不過如此。真不愧是禦前能将,大周的棟梁之材啊!”
長得不咋地,拍馬屁功夫倒是一流。
他說話的功夫眼睛也沒閑着,左右打量跪在地上窮酸的書生和站在一旁貴氣十足的葉文雨。
這位“厲鬼”般的人物潘遠甯也是第一次見,得見才知,哪裡是“鬼”,明明是“仙”。
膚若白玉,挺鼻俊眉,绯紅飛魚服為他平添了豔麗,但是腰間的繡春刀又時刻提醒着衆人,這人就是地獄中踩着屍山血海,來到人間的惡鬼。
潘遠甯一個激靈,忙捧着狀紙走到葉文雨身旁,辯駁道:“葉大人,莫聽這人胡謅。昨日卑職已經拟好奏疏,今早就遞交到内閣了。唉,卑職也有責任,對流民問題處理的不得當釀此災禍,我已向陛下告罪,原将自己本月的俸祿撥出一半安置流民,剩下的就在城東廟門口布一個月的粥用來平息民憤。卑職此舉,實是不想陛下為這些小事分神費心啊。”
這個潘大人是有些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本事。
葉文雨眉梢高挑,信步走回自己之前做的椅子上:“哦?潘大人說的流民是哪些流民?”
潘遠甯和林師爺對視一眼,林師爺微不可見的搖搖頭。
潘遠甯從善如流:“自然是小事,過不得大人的耳。”他順手将手上的狀紙收回袖口,就當沒拿出來一樣。
葉文雨反而沒打算放過:“怎麼我聽錦衣衛衛所遞交上的駕帖裡,寫的是昨日長安街上有镖車側翻,引得百姓争搶。镖車押得是什麼貴重物件啊,光是人擠人搶了搶,就一下子死了六個。”
“哼,流民……”他眉眼灼灼,如索命的惡鬼:“潘大人,您這是欺君啊……”
潘遠甯大吓,膝蓋一軟直直跪倒在地上,和書生并坐一排。大堂忽散出一股若有如無的騷臭,那書生忙起身往前跨出幾步。
葉文雨對着身旁缇騎一陣低聲耳語,兩名缇騎走到沈竹青跟前,圈住他就朝外走。
一直很淡定的沈竹青終于慌張起來,左右高喊着“哎哎,這是幹嘛……”消失在了知府衙門門口。
堂内潘遠甯肥胖的身軀下出現一攤水漬,林師爺急忙将前扶起自家大人,給自家大人掐人中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