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燈未滅,白日之中卻似殘煙。
瘋王沈觀瀾半卧燈壇之前,夢冊攤于膝上。他低頭沉思片刻,忽擡筆疾書:
“宛都西坊,有人夢中食骨,燈灰難熄,骨中藏言,言帶舊印。”
一筆落畢,他盯着“舊印”二字良久,笑出聲來。
他合上夢冊,傳令:“三裁入宮。命陸從簡查西坊三戶燈灰。”
一名白衣侍者出塔,帶着命旨疾步消失在夜色中。
可夢冊合上的瞬間,他指節卻忽然一緊。
——那一刻,夢境尚未散。
他夢到了陸從簡死。
不是第一次,卻是最清楚的一次。
夢中,陸從簡倒卧于塔下石階,白衣如雪,發絲浸血,掌中夢冊一角被風吹翻,無人敢扶。
瘋王想喚他,卻發不出聲。他赤足奔下石階,風雪裹身,燈火不燃,塔鈴不響。
“陸從簡!”他瘋喊,可沒人聽見。
下一刻,夢境中,陸從簡在他眼前一點點沒入燈影。血洇入石縫,像他的手,也握不住人了。
瘋王倏然驚醒,額角冷汗浸透發絲,背心潮濕。他手指尚扣着夢冊邊緣,緩緩松開,擡筆翻到空頁。
他寫下一句:
“塔下白衣倒卧,夢血入骨,名為‘陸’。”
字剛落完,他忽然停住了。
瘋王盯着“陸”字,瞳孔微縮,像是看到某種不該寫下的咒。
他忽而咬破虎口,血珠順指而下,滴在“陸”字上。他猛地将那頁撕下,用袖裹住,站起身來,走到燈壇旁,火折一點。
卻沒點火。
他低頭看着那頁紙,喃喃一句:“你若死,我瘋給誰看。”
下一瞬,他竟将那張血墨紙團塞入口中,咬碎咽下。
他吞得極慢,像吞着整頁夢裡荒唐。
“你是我唯一夢不敢殺的,”他一字一頓,“若你信我,我夢你活;你若不信我——我夢你死給你看。”
瘋王靠在燈壇邊,夢冊阖起,一頁空白被風吹翻。
塔下鐘聲微動,他忽開口:“傳令——三裁立時入宮。”
那聲冷得像咬骨。
——
次日清晨,西坊百姓傳得沸騰:瘋王夢中言“有人食骨為災”。三戶人家門前已被鏡司封燈,人心惶惶。
陸從簡抵達現場時,釋象官溫廷年已在井旁蹙眉等候。
“陸大人。”溫廷年神色複雜,“您也夢見了嗎?”
陸掃了眼燃得正旺的香爐與燈灰,聲音淡淡:“我隻看得見灰,不信夢。”
他讓人取來前夜燈芯、燈油殘渣,又吩咐:“查三戶燈油出處,近三日賬目與進貨單,不許落下一筆。”
他翻查西坊賬冊,對比前後批次,隻在一頁灰塵未拭的賬卷中,發現了那批燈芯來曆:本應入東坊,卻提前三日送至西巷。
“燈油六鬥,應入倉廿三,卻提前入西坊;燈芯三條,本為銀焰芯,卻換混棉;骨印舊文,為舊年冬祭圖紋,并無王夢所述‘舊印’印識。”
陸從簡手指輕敲卷冊,擡眼望向塔的方向。
“無證。夢不可裁。”
——
鏡司内堂,三裁列席。
釋象官溫廷年重翻夢冊,眉頭緊鎖:“瘋王夢明示‘食骨為災’,陸大人卻書‘不可裁’?豈非違命?”
斷律官聞歸元道:“律以證成。陸從簡查得燈芯、印灰皆不符實象,若仍裁夢,是棄律于虛。”
溫廷年反駁:“你護他不裁,是護律,還是護命?若人人都學他拖延裁夢,那夢律将成笑話。”
葉鏡輕敲燈圈,望着夢冊那句“夢不可裁”,良久未語。
“瘋王三日三夢,已有十人夢中伏誅。”溫廷年拍案,“這一次若不裁,外人會信——夢是戲言。”
“他若信你說‘不可裁’,那瘋王還做什麼夢?”
陸從簡沉聲道:“若夢可錯一人,便可錯萬人。”
“瘋王夢出,非即為法;夢若無象,我等若不止步,何以為鏡?”
他語氣平穩,目光卻冷。
全堂一時間靜得落針可聞。
——
此刻,塔上傳信人再次入堂,一句瘋言傳下:
“瘋王言:三日不裁,塔下燈滅;五日不裁,人名落夢。”
頓時滿殿驚動。
聞歸元咬牙:“這是……以夢奪律。”
溫廷年厲聲:“你還護着他?他這是在拿陸從簡開刀!”
白衣封倚門而立,自塔後至,一襲青白混紋官衣似雪。他眸光微動,開口便冷:
“瘋王想夢誰,就夢誰;你們要護誰,他便夢誰死。”
“這,就是你們一手寫出來的‘神裁制度’。”
堂中衆人目光齊刷刷望向他。
白衣封淡笑,擡手亮出副錄令牌。
“宗周副錄夢冊,自今日起生效。瘋王夢語、鏡司裁定、執夢所行,皆需副本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