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遲忙得昏天黑地,一時連葉長溪都忘了。直到手上空閑時,下意識擡頭在人群裡找着葉長溪,隻是半晌也沒尋着。
花遲懵了,下一個排隊的人又上前了,隻好又忙着為人盛粥。
流民忽于此刻吵嚷起來,花遲循聲看去,是一對父母抱着個餓脫了相的小孩。小孩瘦得隻剩皮包骨頭了,臉頰燒紅。
其餘人避開數尺,人推搡着人,亂作一團。
“這小孩染了疫……”
小孩母親倉皇解釋着:“沒有疫,沒有疫,孩子就是颠簸受了風寒,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卻是沒人聽進去的,叫罵聲不絕于耳,小孩父親擋在前面,生受了推搡中的一圈。一聲聲罵着“快滾”。
花遲凝着眉,将手中碗勺托與一旁與他一道忙活的義工,上前攔在推搡的人前。他橫臂一擋,攔下數個再去推擠的人。
見狀,在粥棚的護衛也紛紛反應過來,厲聲喝止:“鬧什麼?再鬧都沒得吃!”
不敢再鬧的流民仍舊退避三舍,紛紛避開那小孩。粥棚地界本就不寬闊,人擠着人。總歸不是辦法。
花遲回身,帶那三人往外走。離了人群後,粥棚内才漸漸平息了掃亂。
小孩父親凄怆道:“道長,您也是個好心人,我們一家人都幾日沒吃上東西了,孩子哪受得……”
粟米中隻有随身帶的糧餅,不算多,充饑足矣。花遲取出後掰開幾份,全分給了父母和小孩。
花遲伸手覆在小孩額上,着實被燙得心驚。
小孩臉燒得通紅,紅得辨不出半分人色,雙手發抖地捧起花遲方才掰給他的糧餅,顫顫巍巍地吃着。他吃得太快,糧餅又幹,噎得手捂咽喉。母親顧不上自己再吃,拍着小孩的背。
“這裡有些粥。”嗓音一貫的清冷,是葉長溪的聲音。
花遲猛然回過身,見葉長溪端了三碟粥碗來,神色很是平靜。
小孩父親連連向他們二人道謝,取了粥碗喂小孩喝起粥。
花遲壓低聲音:“師父,我方才……怎麼尋不到你?”
葉長溪頓了頓,半晌後才道:“……方才後廚缺人。”
花遲慢慢眨了下眼,感到有些意外,小聲問:“這粥是師父熬的?”
觸及花遲的目光,葉長溪沒由來地怔然一下,良久後,他點了下頭,并未否認。而後擡起手掌,指腹在花遲臉頰上蹭着抹了一下。
指腹柔軟,帶着葉長溪的體溫,本是微涼的,花遲卻無端像被指腹的溫度燙到,渾身激靈,登時有些同手同腳。
葉長溪道:“蹭了灰。”
“……我,我,”花遲低下頭,“弟子疏忽了。”
那一家人吃得差不多後,小孩瞧着還是恹恹的樣子,縮在父親懷裡。一旁的母親貼了貼他的額頭,輕聲寬慰起孩子。
葉長溪垂眸看了看小孩,上前同那對父母說過幾句話後,擡指輕輕在小孩額上撫了撫。
花遲辨不清他眸中神色,也湊上前,正巧聽到小孩悶聲說:“……爹,娘,我難受……”
花遲看向葉長溪的手,愣了下,旋即握住了葉長溪抽離的手,不由分說地攏在掌心裡,沖小孩父母寬慰道:“回去睡一覺,就不會再難受了。”
葉長溪低頭看向被花遲攥住的手,并不用力地想将手拉出,反倒被他握得更緊。那雙握着他的手始終溫溫熱熱的,覆在他掌心中。
小孩朦朦胧胧地睜開眼,困倦地擡眼看向在講話的花遲,思緒卻愈發混沌,嘟囔幾聲,靠在父親懷中昏睡過去。
等那對父母抱着孩子離去後,葉長溪才又牽了下手,對上花遲仰起臉緊緊盯着他的目光,愣了愣。
花遲咬了下唇,肯定道:“……師父救了他。”
葉長溪問道:“為什麼這麼說?”
終抵不過徒弟那雙漆黑的眼睛,好似從未隐藏過任何情緒,隻是始終認真地看着他。無論何時,葉長溪總能在這雙眼睛中看見自己的身影。
靜默後,還是葉長溪再度打破:“算不上救,他命數未絕于此,隻是會好得快些。”
花遲抿抿唇,驚覺自己此舉太過冒犯,急忙收回手背在身後。
葉長溪又在他腦袋上摸了摸。
之後數日,花遲都在粥棚幫忙,一時也忘了修行與練劍,從早忙到晚,入夜後倒榻就睡,連吃飯都顧不上。
又過幾日,聽說知府興修水利,以工代赈,朝廷的赈災糧也到了,粥棚也不缺人手了。
知府聽說粥棚有“神仙”,還差人請葉長溪與花遲去府邸做客,隻是撲了個空,沒尋到人。
花遲站在渡夏城關前,回身看了片刻,伸手拉住葉長溪的衣袖,茫然道:“師父……”
他喃喃問道:“我有算幫上忙嗎?”
好像災情解決與否,流民安置與否,這些都與他無甚幹系。他隻是在粥棚裡幫忙盛粥,再一一分發給流民,但這也是員外夫人的善心而已。
葉長溪摸了摸他的臉。
“哥哥——”
天色不知何時漸陰了,隐有雷聲。二人正欲啟程,聽到身後渡夏城内傳來稚子清晰綿長的叫聲。
啪嗒。
腳下幹枯的地面上砸落一滴雨點。
花遲回身看去,是那個清瘦的小孩,小心翼翼地跑到花遲面前。她甚至不到花遲腰高,手心裡捧着一朵野花,擡起頭向花遲揚起一笑:“哥哥,送給你。”
花遲愣了下,一時覺得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小孩那雙眼滿是希冀,花遲不忍拒絕,收下了那朵小花。
小孩又跑遠了,也不知在這接連幹旱的地方,是如何找到這一朵野花的。
花遲手掌攏着那朵花:“……這花該是給師父的。”
畢竟是葉長溪讓人退燒的。
葉長溪覆掌蓋在花遲手心上,柔嫩的花瓣蹭過指腹,唇邊難掩笑意:“既如此,那便借花獻佛,贈與小遲。”
數九寒冬中的一縷楊柳風,催開本屬早春的第一枝新芽,在皚皚白雪中探得一抹綠。
而後雨越來越大,潤濕龜裂土地,傾瀉如注。
師徒二人繼續走走停停,直到來到一處傍山的城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