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再順着花遲的指尖落向遍布白鹿峰的野花,浮翠流丹,五色斑斓繁雜,在餘霞成绮的熠熠日光下泛着奇光異彩——确與前些時日的雨打桂花落截然不同,即便臨近冬日,這滿山繁複的野花仍透着勃勃生機。
花遲察覺到葉長溪難以忽視的視線,他仿佛能感覺到這目光中幽微的不同。葉長溪從前也經常低頭看着他,唯獨這次大相徑庭,借葉長溪這短暫到不過一瞬的失神,他得以從那雙濃墨般的眸中窺見一二。
視線相撞的片刻,愈發心跳如雷鼓,花遲屏氣凝神,生怕破壞這短暫的對視。直到葉長溪的目光堪堪順着他的手指移開,他才猛得吸了幾口氣,一片空白的大腦再度運轉,想起自己先前說的話,揣度着葉長溪的心思,又小心翼翼道:“師父,您……您喜歡嗎?”
——“娘方才問我知不知何為開心,想來,心生歡喜便是開心。”
——“師父可還喜歡?若是覺得味道尚可,弟子下次專門給您做。”
“師父,您……您喜歡嗎?”
在花遲之前,已經有許多年不曾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了。
裴照野從不過多幹涉他的道心,楚鶴玄與宿少岚多年來對他照料有加,從前同輩的同門恐他嫉他,私下多以“怪物”稱之,後來小輩們敬他畏他,以“清崖真人”尊之。亦曾有人嘗試拜入他門下,可世人多有所圖,他又最能分辨出那一雙雙眼睛深處對名與利的渴求,是以多年來從未收徒。
大約是在緻力于讓他體會到“喜歡”這一情緒的葉白薇與絮叨向他解釋何為“喜歡”的王洵雙雙羽化後,便再沒有人問過他這一問題了。
葉長溪不甚在意此事,對于一事一物“喜歡與否”本就于他不甚重要,多年來潛心問道,習得“天下劍修莫出其右”之美名。三百年前中州東麓山脈中發現一巨大上古仙界碎片,各宗各派各大世家集派無數弟子參與,北冥原是不參與這些的,但仙盟恐多生變故,便請懷松真人裴照野坐鎮,當時的北冥掌門尚不是裴照野。裴照野便想着自己去也是去,多些人去也是去,索性讓想參加的弟子自己報名參加,葉長溪是被宿少岚拉着去的,天衍劍葉長溪之名自此在衆仙家如雷貫耳。
至少,在此前許多年,葉長溪都以為自己并不在意。
“……喜歡。”
葉長溪垂眸,低聲道。
這偌大白鹿峰上鋪天蓋地、星羅棋布的花,全是花遲為了讨他一句歡喜而種。
葉長溪心底像是被針輕輕紮了一下,不疼,但泛着奇異的癢,揉帶出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以及難言的欣喜。
尤其在他再三撞進花遲那雙熠熠生輝的雙眸,天大地大,又盡數落在自己身上。
小徒弟的喜悅藏不住,試探也藏不住,那雙眼什麼也藏不了,露骨到隻需他輕輕一看,就能辨認出其中暗流湧動的情愫。
他知道那雙眼在看誰。
可他說不出違心的話,在他幾年前再一次看見白鹿峰遍地生花時——他就歡喜極了。
他忽然有些後悔。
後悔先前看輕了花遲的情意,還道是花遲對他隻是難辨朝夕相處的依賴,想着安于現狀,興許等幾年過去,知慕少艾的年紀過了,也便該淡了。可他亦知人之七情就像這滿山花色,今日淡去,來年又複去年紅,愈演愈烈。
從他看到金光彙于花遲手上,凝成那柄幼時常見的白鹿劍時,便漸生後悔這一念頭,而在意識到這白鹿峰的花究竟是為何而種時,連他也分不清究竟是後悔,還是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