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遲再度睜眼的時候,帷幔靜落,擡眼便是楠木榻頂,雕花镂刻草木,最是熟悉。他呆呆地看了一陣,思緒驟然回籠,猛地坐起了身,驚呼道:“蘭——”
又啞了聲。
“小遲。”
熟悉的嗓音自一旁傳來,聽得花遲每一寸骨骼僵硬更甚,他呆滞片刻後轉過頭,卻在視線觸及魂牽夢萦的臉龐時,漸漸紅了眼眶。
花遲尚不能理清這一切,他緊緊抿着唇,繃着勁才阻止了自己落淚的沖動。
葉長溪攏住那雙慣是溫暖熱乎的手——此刻卻比他自己的雙手還要涼上幾分,他壓低聲音,縱有萬語千言,也在觸及花遲倔強的面龐時化作一聲輕歎,隻是低喚着:“小遲。”
淚水在此刻斷了線,争先湧出眼眶,模糊了視線。
花遲哽咽着,将頭靠在葉長溪肩上,又漸漸埋入他的懷中,再無半分绮思。他什麼都不敢想,不敢想麒麟山莊屍橫遍地之景,更不敢想貫穿季蘭時的那柄劍,亦不敢回想夢中種種所見。
葉長溪無言,隻是慢慢将他抱住,像安撫孩子一樣輕拍他的脊背,任由滾燙的淚水落在他的衣襟上。
花遲悶聲哭了許久,才漸漸擡起頭來,他顫聲道:“師父……”
葉長溪低低應了聲。
“師父、師父……”花遲又連着叫了幾聲,喚魂似的,卻是喚他自己的魂。他失魂落魄了好一陣後,從葉長溪懷中抽離自己,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分明一滴血也沒有,卻滿是腥氣。
葉長溪複又應了幾聲,不厭其煩。
——“膽小鬼。”
花遲想起師潮鳴嘲他時那句似譏似諷的話,紅着眼,反複揉搓自己的雙手,又覺得師潮鳴果真未說錯。
他連想都不敢想,不是膽小鬼,又是什麼?
他逼迫自己在腦海中反複回想那些神志不清時的片段,回想山莊中那些鐘家弟子的面貌,回想季蘭時的未竟之言。
他想勸自己不要再想了,可那些是人,全是活生生的人,甚至有試劍大會上與他交過手的人,那些鐘家弟子也和他們北冥一樣,他們也會嬉笑打鬧,會一起去仙市逛買鮮釀,會閑時看話本打發時間。
花遲隻要一閉眼,就是白鹿劍意貫穿金丹時的一幕幕。
他像是無意識的,帶着極度自厭的情緒,搓得雙手通紅,簡直要褪去一層皮。
葉長溪再看不下去,按住了他的雙手,修長的手指覆在花遲不住顫抖的手上,指縫交疊,摩挲着他滿是劍繭的指腹。
良久後,花遲紅着眼,目光移向葉長溪,雙手卻慢慢收緊、攥攏。他方如夢初醒,沙啞着聲音道:“……師父,我們、我怎麼回來了……”
正是在溪蘭居中。
葉長溪道:“你昏迷了近半個月,我便做主将你帶回來了。”
“師父,您不問問弟子發生了什麼嗎?”
葉長溪看着他通紅的雙眸、慘白的面色:“你若是不願說,便不用說。”
寝屋中熟稔的蘭香經久不散,花遲苦笑了一聲:“那麒麟山莊呢?望禅聖人與鐘嫄可還活着?我殺了……我殺了那麼多人……”
衆目睽睽之下,仙盟又該如何論罪于他?
“小遲,”葉長溪聞言,一手撫上花遲的臉,清淩的目光看向他,隻是認真道,“此事疑點尚多,我既是你師父,理應護你周全。權怪我慢了一步,到晚了,仙盟那邊你不用去顧慮。麒麟山莊一事,我相信你。你若是願意,可以将事情告訴我。”
葉長溪按住他的後頸,與之對視。感受到掌心下的輕顫,他重複道:“小遲,你聽我說。”
花遲沾着淚珠的睫羽輕顫,視線模糊地看着他。
“我是你的師父,”葉長溪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我相信你。”
拇指拭去花遲淌落的眼淚,心中像被這滴淚燙了個窟窿,竟令他覺得無措。葉長溪無從分辨心中翻湧的、陌生而複雜的情緒究竟是什麼,他擦眼淚的動作很輕,怕又弄疼了花遲。
其實花遲不是個愛哭的人,除卻梨村那次,後來他幾乎再未見過花遲的眼淚。
花遲沉默許久後問道:“師父,蘭時……回來了嗎?”
葉長溪心尖震顫,竟有些不忍直視花遲的目光,他略一别過臉道:“……章昀将他葬在藥室後山了。”
藥室山的春時已過,海棠早謝了,後山一片西府海棠正枝繁葉茂,林綠蔥蔥。
論及北冥,其實是極少為弟子立碑安冢的。仙人講究羽化登仙,而北冥真人故去前,多會以身鎮大封,隻在祠堂的牌位中留下一名。
季蘭時不過藥室弟子一名,與多位身殉北冥大封的前輩同列一堂自是不妥,季章昀自是也不願,念及自己這小徒弟閑來最愛在海棠樹下擺一躺椅、閑來靠着看話本,便将碑冢立在了海棠林中,全作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