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徑仙家懸賞榜時,花遲果然看見了自己的大名,此前已在他處瞧見多次,倒是毫不意外。隻是他仔細看了遍榜,上面個頂個的全是逃竄多年、害人性命的邪修,唯獨他的名字後由朱紅的漆墨畫了一隻傲立的朱雀,正是朱雀山莊的徽紋。
這代表——朱雀山莊在找尋他的下落。至少在衡州地界,得他消息的人會率先報與朱雀山莊。
花遲有些意外,擡指按在那枚朱雀徽紋上,思索着是否要揭下這條榜。一個瞬息之後,徽紋上的朱雀浮出紅光,振翅飛出紙面,躍然停在花遲手背上,重新烙下一枚新印。
朱雀山莊建于湖心島上,湖心一片藕花,粉瓣凝脂,接天蓮葉擎翠蓋。船槳推開碧波,小舟穿行藕花而過,他跟着一行人坐船來到朱雀山莊。山莊亦如北冥設有護山大陣那般,湖心島中設有護島法陣,輕易不能禦劍進入。
花遲向門童說明來意後,給他看了手背上的紅鳥。
門童看見朱雀徽印,大驚失色,急急領着花遲去找莊中師兄師姐,最後找到了正檢查弟子們修習的莊主親傳徒弟,池見微。
花遲曾與池見微在試劍台上有過一面之緣,兩人當時纏鬥許久,打得難舍難分,一架打了數個時辰,最終是池見微棋差一着,險敗于花遲。
那時池見微擦過額上汗珠,望見一身雪白浪袍的少年揚眉一笑,收劍歸鞘時動作利落,仿若一地的白露風霜皆随着他的動作散于風中,台下響起北冥弟子稱賀的快意聲。
于是池見微也報之以一笑,他對勝負看得極淡,對眼前人卻生出些興趣,邀他改日來莊中共飲美酒,生平第一次,罕見地遭到了拒絕。
那時池見微也以為,眼前出手不凡的少年會在試劍台上名揚天下,變成新一代弟子間敬仰又豔羨的話題中心。
池見微見到花遲亮出手背上的徽印,他伸手一點,紅鳥便飛出白皙的手背,繞着池見微轉了兩圈,撲着翅膀落在他肩上,紅光明滅,火燎似的漸漸消散了。
池見微上下打量了一番花遲,客氣地領他入堂。他不經意地問:“你有花遲的消息?”
穿過一重重門檻,花遲看見門匾上“朱雀堂”三字,他面不改色地冷靜應道:“是。”
而後擡步輕入堂中。
仿若經過離火淬煉,屋檐處金光流轉,雕梁畫棟,壁畫繪着百鳥繞梁的奇景,赤紅的朱雀銜起一朵藍白色的小花,位列百鳥之首。
莊中侍童為他斟了盞熱茶,靈泉水清甜,香氣四溢。花遲沒喝,手指隔着杯壁碰了碰,指腹摩挲着雕花繁複豔麗的杯盞,他套近乎似的問起:“敢問池師兄,莊中是誰要花遲的下落?”
池見微對他稱“師兄”一舉渾然不覺,無意瞞他,這事在山莊亦算不得秘密,于是直率道:“是我師父,栖霞真人。”
他掃了眼堂外天色,銳利的眉峰微微皺起:“師父近來事情多,忙得緊,我方才已遣人去通傳,道友若是等不及,也可直接告知于我。”
花遲微微一笑,一副耐心極好的模樣:“不着急的。想來定是天衡山秘境兇險萬分,才教真人如此忙碌。”
提及秘境,池見微逐漸話密了許多,與花遲講了不少秘境事宜,近日莊中為此來訪者衆多,都是報名參與秘境的,連客房都快不夠用了。他作為莊主親傳弟子,忙得比拉磨的牛還累。
等了許久後,卻是靈砂仙子來了。
池見微有些意外,熟稔地向靈砂問好。見他正要離開,靈砂囑托道:“日落時北冥宗幾人該到了,你去安排下。”
花遲不自在地抽動着手指,尤是前不久才被葉長溪接上的那兩根,動起來的感觸實在太陌生,簡直不像他自己的手。回過神時,才發覺指尖一道殷紅的印子,不知什麼時候被溢出的茶水燙到了。
池見微依言離去,靈砂上前,溫和問道:“我乃朱雀山莊長老靈砂。聽見微說你揭下了花遲的懸賞榜,是知道他的下落?”
按下心中自聽見北冥宗三字起便隐約浮動的躁意,花遲盯着靈砂的雙眼,一句一句說得很是溫吞:“花遲跌入未見淵後數年杳無音信,我也是前些時日才偶然得了消息。前些時日懷陵鬧了妖,林府那樁吃心案,他便牽涉其中。”
靈砂聽着,忽覺一陣暈眩,并未注意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金霧,扶額晃了晃。
他面上說得溫吞,心底卻問得急切:“找到原委了嗎?”
裴裴思忖道:“大緻知道了。”
靈砂道了謝,距離懷陵鬧得沸沸揚揚的吃心案早已過了半月有餘,她聽後便不再抱着什麼希望,但還是派了人去懷陵打聽,再贈與花遲些許靈石。
花遲正窮得可憐,厚着臉皮收下了,向靈砂辭行。他盤算着找池見微再問問秘境的事,興許要見栖霞真人,唯有入秘境了。
穿過重重回廊,花遲走着,邊聽裴裴說:“靈砂有個師姐,名叫‘照影’,應當就是你娘。”
裴裴道:“依靈砂方才所想,她與你娘是關系極好的,自幼情同姐妹。可惜你娘後來遇險,靈脈盡廢,記憶全無,與她便疏遠了。她想得太少了,我隻能知道這些了。”
暮色四合,昏光籠蓋四野,回廊飛檐上雕镂出的朱雀如同銜着漸垂的落日,這座湖中島嶼被盡數鍍上一層金光。
花遲點點頭,餘晖落入眸中,他停住了要去找池見微的步子。
裴裴:“你現在這幅模樣,尋常北冥弟子是認不出你的。”
花遲抿了下唇:“師父上次怎麼認出來的?明明其他人都能瞞住……”
裴裴:“……你在問我嗎?”
花遲靜默,于是裴裴也跟着不再吭聲了。
他原地等了許久,待到月上柳梢,天色黯淡,一抔靈光自飛檐上的朱雀銜起,散向四野,倏然點亮了滿山莊的華燈。
花遲才去找了已經安頓好北冥宗弟子的池見微,決意去這秘境一趟。池見微見他無門無派,便差弟子安排他去散修的住處,那弟子一一登記過他的姓名、修為,再給了他一枚令牌,見天色已晚,便隻簡單介紹了歇息之處、朱雀山莊弟子平日修習之處等。
同一個院裡的幾個散修已經互相混了臉熟,見還有新人來,齊齊向花遲打了聲招呼,很是熱情。招呼過後,這些散修又聊起秘境。
花遲聽他們讨論此番秘境,時不時插上一句,他對秘境本身并不感興趣,想趁機接近朱雀山莊那幾位調查封印才是真。
“北冥這次竟然來了?平日裡他們不是都不參與這些個事嗎?”
“不光來了,還來了整整三位呢!”
聽他們談及北冥宗,花遲下意識地掐住斷指,摸到完好的指骨,愣了半晌,才恍惚問道:“哪三位?”
“我也隻聽過楚雲渺,”那人道,“剩下二人的名字卻未曾見過。這楚雲渺倒是厲害,上次試劍大會,她才金丹修為吧?短短六年便結嬰了?”
有人道:“好像有個叫李穆白的,聽說是滄瀾真人的大弟子,之前倒從未見過。”
那人調笑道:“全是大弟子啊,那這第三人,豈不是該清崖真人大弟子了?”
“此言差矣,清崖真人現下可沒有大弟子。”旁邊人興沖沖道,“六年前鏡山圍剿,你們參與了嗎?我聽太白宗的說,那弟子修行邪術,清崖真人震怒,一怒之下,一劍把人打進未見淵了!”
“你這和我聽說的好像不太一樣啊,”那人道,“我聽說是清崖真人震怒,天降異象,雷雲遍布,被雷劈進未見淵的。”
一旁清崖真人唯一的親傳弟子:“……”
這都什麼謠言。
花遲放棄再參與這個話題,隻是聽他們頻頻提起葉長溪,心中不由得又去回想師父的面貌。他從前想到葉長溪,總覺妄念太甚,像在玷污人。如今想起,思緒卻不受控制地滑向葉長溪在床榻上锢住他時強硬的模樣,臉上一紅。
裴裴:“啊。”
花遲有些惱,又管不住自己瞎想,越想臉越紅,悄悄垂下了頭。他猜來猜去,還是不解:“師父到底為什麼要與我雙修?”
“你在問我嗎?”裴裴的聲音無悲無喜,毫無波瀾,亦毫無起伏,它的聲音本是世上最誘人深陷的惑亂之聲,此刻卻平淡得像一汪死水,“我敢說,你敢聽嗎?”
花遲:“……”他還真不敢聽。
總覺得小狐狸這話似有一種幽怨之感,頗為詭異。
花遲:“還是不要說了吧。”
意料之中的回答,裴裴如是道:“那就不要問我。”
“……裴裴,”花遲哄它,“你好像生氣了。怎麼了嗎?”
裴裴幽幽道:“沒事,誰讓有人不讓我說清崖真人在想什麼呢。我與你感知斷了十五日,我着急,你卻不着急。你還念念不忘,全然把我給忘了。”
花遲:“也不是我想……”
裴裴:“你真得不想嗎?”
花遲茫然地睜開眼,看看前面早已換了話茬的散修,看看地,又看看天。
裴裴:“你看天我也知道你在想什麼。”
花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