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繞過眼前人,舉步前行。
這一回,輪到溫卻邪一時無語。
青墅塘畔有風,時徐,時疾,吹着還未轉綠的蘆荻叢,一陣靜,一陣蕩。忽然,好一隻白鹭如雪,來自蘆荻深處,逆陽順風飛起。
風飛草長,水浸碧天,驚起狼藉無數。
然後溫卻邪便在春風蘆荻亂,碧塘白鹭驚中,展出一點令人浮想聯翩的笑意,說了這一句話:“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花郎君,再見本侯之前,你要好好保重。”
他的聲音并不大,也不高,在日暖風和的春景裡順着風勢流淌,仿佛行雲自語,餘音不斷。
多情吟不盡,自負摘花人。
好一陣回音。
等花氏兄妹在這回音中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塘畔山坳之際,溫卻邪才用眼角瞟了瞟那不時急搖,不時輕顫的蘆荻叢,随意道:“出來吧。”
一張竹筏從盧荻深處緩緩蕩來。
筏上一人,逆風駐立,白衣白靴白玉發箍,白白淨淨的段枕眠。
“侯爺。”段枕眠提袂下了筏子,躬身,向溫卻邪深深一揖,恭聲道,“之前九重殿被炸,意外觸發了奇門煞的斷龍石。隻是屬下等雖已即刻修複,還是迎接來遲,還請侯爺恕罪!”
溫卻邪把雙手往袖中一攏,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卻不做聲。
段枕眠立刻行至他身側,垂手恭立之餘,圓睜起那雙狹長的眼睛,興緻緻問道:“侯爺,為何不讓屬下等第一時間入林啊?”
“遇到了李若書弄得那些醜……”溫卻邪剛閑閑開口,又忽而住了聲。
他原本想說‘醜東西’,但腦中蓦地跳出花錯一身白底湖藍的窄袖長服,人似寒潭泛了輕漣,俊殺旁人的樣子。尤其是退了浮腫後,那如描複如畫的風流眉案,還有那一雙黑白分明,眼底浮花的漂亮眼睛……他輕笑一聲,“春則,本侯是不是太慣着你們了?”
段枕眠輕‘啊’一聲,随即面色突變,一撩袍就跪了下去。
溫卻邪又是一聲輕笑:“人蠱……”
段枕眠惶急道:“屬下等該死。”
溫卻邪神色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事情辦好了?”
段枕眠見他沒有深究之意,松了口氣的同時,忙回道:“已按侯爺吩咐。”
“宮戬呢?”
“爆炸發生後,他便不見了,繡衣七儒已安排人前往追查。”
“他向來能忍,能藏,能裝。這次若不是漠北突發變故,估計還揪不出他的狐狸尾巴……”溫卻邪懶慵慵地笑了一下,吩咐道,“回去告訴你爹,不要追得過緊。”
他補充道:“也是時候讓那幕後之人,出來露露臉了。”
“是。”段枕眠不假思索應了一聲,立馬又期期艾艾喚道,“侯爺……”
“何事?”
“……大寺卿來了。”段枕眠神情略有隐憂,遲疑地道,“簡書也已交到他手上。不過……”
他欲言又止。
溫卻邪攏着袖,眺望着水塘中不時掠起驚飛的三兩白鹭,神态更加冷淡道:“說。”
“除了大寺卿,刑部薛芥也來了,此外還有自在盟顔家的二公子和三小姐。”
“老大顔戰沒來?”溫卻邪沉吟了一陣,若有所思道,“顔文濤年事日高,日常跟各大幫派勢力結交、聯絡的事宜,已陸續交由顔戰打理。平日裡一些重要場面,都是顔戰到場的。不過這次居然……看來,這大公子确實很着緊這門親事。”
“不過奇怪的是,顔戰的未婚妻阮紅妝卻并非出自哪家名門正宗的女子,在江湖上也不曾有什麼名聲。”段枕眠蹙着眉道,“她認識顔戰之前的一切皆成迷,繡衣使對她的記錄,也隻有溪隐人,拂弦刀六字。”
“女子嘛,有秘密才更迷人。”溫卻邪興緻缺缺點了一句,繼續吩咐道,“對了,讓繡衣使去打探一下莫老頭的行蹤。”
段枕眠擡起眼看他,忍不住好奇問道:“侯爺要找莫老頭,是不是……是不是因為花錯?他不是被李香主下了蠱毒嗎?怎麼屬下看他剛才……”
溫卻邪微側過臉看他,目光有種水意迷蒙的靜,又蘊着月色如霜般的冷,波瀾不驚,卻又明明白白透出‘你話太多’的味道。
“他活着比死了有用。”
“……”段枕眠看他臉色,便低垂眼簾,躬身答道,語音盡是恭順,“屬下明白了。”然後看溫卻邪仍迎風負手,不見離開之意,忙問道,“侯爺不回宮嗎?”
“宮裡有你們幾個料理着,想來無礙。”溫卻邪轉而問道,“大寺卿呢?”
“九重殿被炸後,大寺卿就走了。”
溫卻邪點了點頭:“告訴丁十三和小刀,江陵言家不必留了。另外,你和李若書去一趟蜀中唐門。”
“……侯爺。”段枕眠怔了一怔,狹長的雙眼望定溫卻邪,不情不願地道,“侯爺每次一離宮,便是幾個月杳無音信,又從不讓屬下等跟着。蜀中唐門一事,李香主一人即可處理,這次不如讓屬下跟着你吧。”
溫卻邪笑了。
他的笑意仍然多情好看,内蘊風流。不同于花錯那種從唇角漾至眼底,花開迎風的笑,他笑時,唇邊、眼角、眉梢都似含了一種酒闌歡罷,色意猶濃的春色。
這人的一笑,仿佛讓人看了一眼便心旌一陣動蕩。
隻聽他笑着問道:“怎麼,春則現在是自薦枕席嗎?”
“屬下即便有這個心,侯爺肯收嗎?”段枕眠向來喜怒形于色,此時臉上已現出一種惱色,忍了忍,沒忍住,便提高了聲量忿然道,“侯爺以前是二公子時,在外遊曆就從不帶人伺候。如今承繼了侯位,入了九重殿依然如此。不了解緣由的,還以為我眠花宮有多一窮二白。上次,屬下等千挑萬選才選出的美人兒,侯爺當天就給攆回來不說,還讓屬下等去正法堂領罰,整整二十鞭啊!”
“美人啊……”溫卻邪直接忽視了下屬的牢騷,隻神色間笑意更濃地問道,“你覺得哪樣的才當得上美人二字?”
段枕眠一時沒領會其中深意,半天才正色答道:“屬下自識事以來,這妍媸各異,貌美絕色女子亦見過不少。就近來說,除了殷香主,那無右樓蕭晚歸,自在盟顔夷簡,還有上次的桐離姑娘,都是美人……”
“花家那位呢?”
“花家?”段枕眠有點摸不着頭腦,而後又恍然大悟般激動起來,“侯爺原是看上她了啊。這花家小妹面若桃花,一對剪水雙瞳,璨若星華。确是當之無愧的美人。”
溫卻邪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是嗎?”
“北漠有佳人,容華若桃李。隻是這花小妹美是美,總歸……侯爺!”段枕眠尚在煩慮,眼角瞟到正欲轉身離開的溫卻邪,急喚,“侯爺這是要去哪兒?”
碧塘波渺,水闊天低,溫卻邪已悠蕩遠去,好一會,才聽到夾岸蘆荻飛絮中,他語音若斷若續,漫不經心:“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自然江湖載酒,眠花宿柳去。”
段枕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