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家兄妹在離開雲堤煙市後,在歸去來兮住了一晚,就一路往北,往江甯府行進。
等倆人到達長溪縣臯塗鎮,剛剛日初斜的申中時分。
在鎮上唯一的瞻雲樓客店入住後,兩人便在鎮上唯一的酒肆吃飯小憩等開沽煮酒。
是了,臯塗鎮雖然占地不大,名氣卻不小。
概因鎮上有一家名‘四翁樓’的酒肆,其釀制的‘錯認水’,每年都會出現在江甯府點檢所評選的百大名酒之列。雖然比起聞名天下的江山第一、十八仙、千日醉這些,錯認水還缺了點名氣,但在臯塗鎮,那依舊是頂尖兒的獨一份。因此鎮上每年在四月初也會弄個開沽煮酒的儀式,請一些女伎熱鬧熱鬧。
而幸運的,花錯二人正好趕上了今年的開沽煮酒。
“阿兄……阿兄,阿兄!”
花佳人把手中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
“怎麼了?”
花佳人寒着一張俏臉:“這裡是哪裡?”
花錯目光疑惑,隻道:“臯塗鎮啊。”
“我們離開歸去來兮幾天了?”
“兩三天了,到底怎麼了?”
花佳人沒好氣地冷哂一聲:“你也知道我們都離開兩三天啦,怎麼還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啊!魂丢誰身上了?”
花錯明白了。
他不禁失笑道:“瞎說什麼呢。”
“還說沒有,你看你那眉頭皺的,都能夾死蒼蠅了。”花佳人不滿地拿手指戳了戳花錯的額頭,“你老實告訴我,你為什麼對那個名利壁的梅掌櫃那麼上心?”
花錯一時更加啼笑皆非:“這話怎麼說?”
“你要是對她不上心,她用什麼藥是否成瘾跟你有什麼關系?”花佳人難得譏聲道,“你會特意提醒她?”
“或者是因為我們暫時都在追查同件事情吧!”花錯替花佳人倒了杯茶,語甚不在意道,“至少目前,梅少虞是我找到葉大郎最好的合作對象。”而後又意有所指道,“阿爹臨終前囑托的幾件事情,總要辦成一件吧。要不然,我先幫你把夫婿找了?”
“花退思!你可别太過分了!”花佳人氣得又一次重重拍了桌子,什麼儀容儀态全不要了,粉臉含煞,惡聲惡氣嚷道,“那麼喜歡找夫婿,怎麼不自己找一個!我看那什麼溫二蕭三梅四都挺不錯的,你若是願意,說不定我明日就有嫂嫂了!”
花錯不解:“溫二?”
花佳人冷笑道:“你别裝傻,我可看得清楚……不過阿兄,那可不是個好東西你最好别招惹!”
花錯又一次失笑:“得寶兒,你到底把你阿兄當什麼了?”
“還不是因為……”花佳人似想起什麼不可宣之于口的辛秘似的,忙不疊地自截了話頭,語焉不詳道,“算了,反正我們和他已經江湖不見了!對了,阿兄,你為什麼不肯帶上阿棄啊!”
“這話怎麼說?他自己要走的。”
“你趕他走的?”
“得寶兒,我才是你阿兄吧?你怎麼老是站在他那邊啊!”
“可是阿棄……”
“你和他很熟嗎?”
“沒有啊!”
“……”花錯一把抓住花佳人的手腕,難得冷下了臉,“你摳手指?你剛才撒謊?”
花佳人語音堅清,神情爛漫而誠摯:“沒有啊!”
花錯雙眼緊盯住眼前的小娘子,淡淡道:“除了流水台和雲堤煙市,你還見過他對不對?”
“沒有啊!”
花錯不理她,徑直回憶了一遍在歸去來兮的行程:“是我去名利壁時?他當時從西樓那邊過來,打扮的像隻花孔雀……他說他去看争标宴看競價開……”花錯整張臉倏然冷得像結了冰,似帶寒妝,“他帶你去看争标宴?”
“阿兄,你捏疼我了。”花佳人一痛之下,用力将手腕從花錯手裡掙出,悻悻然道,“我那時候出行不便,怎麼可能跟他去嘛。他不過是看我一個人在房内無聊,站在門口跟我胡吹海侃了一通。”
“……别想蒙混過關。”花錯臉上怒氣未消,但語調已軟了下來,“說給阿兄聽聽,這個阿棄有多好,讓你這麼念念不忘?”
“因為你喜歡跟他呆一起啊。”花佳人揉了揉手腕,嘴角向下拗出一個弧度,不情不願道,“你自己都沒發現嗎?你和他在一起時,笑得特别多,看上去莫名很開心呢。”
花錯十分驚詫,不可置信道:“有嗎?”
“嗯嗯,有的。”花佳人正色道,“君子交淺言深,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阿棄他很懂得如何讨你開心。”
“是嗎?”花錯夾菜的手一頓。
花佳人嗜甜,他則愛吃辣。
江南水鄉的菜對他來說總是過于甜膩,初嘗得趣解饑,但多吃幾口,就齁得慌。一如江南的人,美則美矣,可個個心有玲珑七竅,一樣風景兩樣心思,半是晴,半是雨,總是讓人摸也摸不清,猜也猜不透,甚是不解。
但得寶兒喜歡。
不管是江南的人,還是江南的菜。
明明是朝夕相處的兩兄妹,口味卻如此天差地别。
花錯有時也覺得甚是好笑。
想到這裡,他索性放下筷子,好似認真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才陡地笑了笑,“得寶兒長大了,心思比以前敏感細膩多了。你也看出來他在故意讨為兄歡心,那你還想這種别樣心思的人跟着我們?”
“防着點不就行了。”花佳人将花錯推過來的糕點依次排開,淡然一如紅塵久客般謾聲道,“就像你老想讓我開心一樣,我也想看你開懷大笑,想看你活得随心随性。所以隻要他能讓你開心,即便有點其他心思又如何?你若願意,大不了,我也學學鹿吳山的山神窈冥,把他的惡意惡念都抽了。”
說完,她擡眼,臉上笑容又清又靈,但雙眼一片漠然:“鬼姑姑的金針度穴又不是隻能醫人。”
“你啊,江湖風波惡,人心多鬼測。秦家崖子的教訓還不夠?”花錯帶點縱容地笑笑,“對了,既然說到這個,你看梅少虞的身體到底怎麼樣了?”
“能怎麼樣,毒瘾入骨,藥石無醫。”
“真那麼嚴重?”
“柔娘你還記得嗎?”花佳人看花錯點點頭,才接着道,“我跟她打聽了一下,從她跟着梅少虞開始,就一直看她在抽這個金絲葉,算起來,差不多十年。十年時間,不能讓狗便成人,但想讓人變成狗,足夠了。梅少虞是心病,沉疴難消。”
花錯沉默良久,才問道:“那有什麼辦法,能緩解……或者說,能幫她調理調理?”
“我會制幾枚藥丸,但是阿兄,咱們巴巴地送上去,人家肯收嗎?那可是堂堂六合堂名利壁的大掌櫃呢……”
“她會收的。”花錯垂下眼,神情很平淡,眼神中有和花佳人一般無二的冷漠,語音裡也滿是脫去浮世名缰利鎖的淡然,“她和我,本質上是同一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