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玄時驅馬湊近車窗,小聲回:“不過此人衣着褴褛,除一柄彎刀外身無長物,又以巾遮面,實是難辨身份,故而屬下不敢自專。”
“這也容易。”裴衡想到一招,“聽說李阙将軍有刀名‘上兮’,乃是器師伏枕的開山作。其刀遍身鏽迹,若觸水火,鏽斑則消。現下正巧有雨,請他出刀一鑒便知。”
據傳,建章初年,江淮蕭山出了位擅煉器的奇人。
世人不知男子師從何處,又是哪郡人士,隻見得他一襲乞衣,蓬頭垢面,背着柄鏽迹斑斑的無鞘彎刀在四處亂逛,逢人便吹噓自己的鏽刀乃當世神兵,叫價五千金。衆都以為他腦有瘋疾,不予理會。
巡兵見他瘋愚癡傻,又身無符傳,便将其當作北下的流民扣入獄中。豈料鏽刀真為至寶,劃鐵砍石竟若切豆,他砍栅脫出,器師伏枕從此而名。
裴然不以為然,“興許就是個肥膽的汝南民,想冒名入城罷了。”
汝南水患,大批流民舉家北逃,僅一月光景,昭陽城外已聚民千數。帝特遣秦肅主持赈濟事宜,現下北郊特辟施粥草棚百間,供汝南民暫時安置。
裴度沉吟少焉,終裁斷道:“請他近前一試。”
玄時領命退去,與青年述明原委後很快将人邀近馬車。
“裴公子妙招,隻是它陪我淋了半日雨,刀身早無鏽痕,還需借油傘和淨布一用。”
雨霧内,青年左牽瘦驢,右持粗布彎刀,着破衫,戴爛笠,較之流民更顯落拓。
裴度不着痕迹地将人左右掃遍,見他面有馳态,不似信口雌黃,便吩咐侍從遞去傘帕。
夜雨潇潇,長天無光。纏刀的粗麻條被圈圈解下,曦柔的銀亮顯露出,像一弧落入塵間的弦月。
“世間傳聞多是齊東野語,其實它的褐斑非是鏽迹,而是一條僅合水火的靈蛇屍。”青年橫刀傘下,極愛惜地用布帕擦着刀身,“伏枕遠遊齊地時,見有細蛇遊行熔漿内,便捕之與堅石同煅,方成‘上兮’。”
泠泠刀鳴緩慢歇止,銀芒随水漬祛盡,醜陋的花斑爬滿劍身,青年合揖一拜,風鼓起陋衣,露出了内底一點殷紅錦,“江淮守備軍左将軍李阙,見過裴氏公子。”
衆人一時俱驚。
旁觀的什長倉皇地變臉,彎身一躬到腳,“下、下卒有眼無珠,失敬将軍,該死該死。”
車中三人亦是訝然,遞次還揖後,裴度便邀李阙入車同行。
李阙并未辭讓,将牽驢交予裴府侍從看照,便抱刀躍上馬車。他衣袍浸透,恐髒污錦墊,索性靠門蹲下,隻将幹潔的彎刀擱放到了案角。
很快,城門開敞,衆人重新啟行。
近月雖有精怪為禍,然販夫走卒尚需奔忙,金門宴歌亦難禁絕,是以昭陽繁華依舊。便是天起風雨,都中坊市仍是喧嚣熙攘。
李阙被繁景所動,忍不住感發:“常聽大帥言盛都奢靡無夜,如今親眼所見,才知并無虛誇之處。”
江淮郡雖地幅遼遠,然因毗鄰陳、鄭、梁三國,自古便是久戰之地,民生凋敝。久戍邊地的将士多難見如斯繁景,唯能聽秦淇念述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