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雲無廟堂中,伫立着的既不是佛祖,亦不是仙道,而是一個個站着的人形獸首的金身。
金身将整個廟堂堆得密密麻麻,每個人身之間間隔不到半米,幾乎是摩肩擦踵緊挨一起,恍惚一望好似京中夜市的繁華景象。
可那金身卻不似佛寺中所見一般金光燦燦,夏靈所見它們雖各個塗抹滿身金箔,卻從那耀眼金光下泛出濃黑底色,好似早在制好時就給木匠石匠們拉去漿洗塗漆,半道上才運過廟中度金身。
當然,最令她渾身不适的還不僅是這些,當夏靈戰戰兢兢對上那些金身的獸首,才是覺得脊背寒涼頭皮發麻。
她不自覺伸手去抓緊了蕭雲征的衣袖,可此時似乎是夏靈方才的驚呼給裡頭的修行之人聽見,原先那群面無表情披頭散發的修行者竟齊刷刷轉過頭來,眼神呆滞如出一轍,都牢牢鎖在夏靈面上。
“是龍王。”站在前邊的那個開口說道,于是後面的人也齊聲跟道:“是龍王。”
站在最前端的聖上也慢悠悠轉過身來,仿佛好心好意地同夏靈解釋:“近日洪澇不斷,朕自然供奉龍王,為民祈求風調雨順——夏愛卿,你說可是?”
夏靈幾乎花光所有力氣才從牙縫中擠出一個“是”來,但蕭雲征身上那華貴布料攥在她手心,愈發皺巴巴的了。
是,若是遇上水澇抑或旱年,炎城百姓也有供奉龍王爺的習俗,多是到龍王廟或者河邊慘敗,夏靈也聽聞隔壁縣城甚至有打旱龍的習俗。然這些民間供奉的龍王,無一不是像年畫中那樣,馬首鹿角蛇身鷹爪,不怒自威腳踏祥雲。
但眼下雲無廟中個個龍首人身的“龍王”,頭頂竟都沒了那兩根樹枝一般的鹿角,滿口尖牙也變得平整潔白,乍一眼望去……倒不像什麼異獸,像中了法術的人,還保留着一口唇齒不曾變化。
不過,要說最像人的,還得是那些雕像面孔上那一雙細長如柳葉的眼睛,夏靈從未見過哪個龍王的塑像生出這模樣來,宛如畫龍點睛時塗抹筆墨,硬生生将一雙獸類的圓眼改換頭面,而那雕像的龍王随時一眨,就會幻化成活生生的怪物邁開腳步朝他們走來。
待青衣人将廟中燭火盡數點燃,在聖上示意下,為首的那個又轉身去取了四根長香點燃,才插進香爐之中,那長香頓時迅速燃燒起來,原本星星點點的火光彙聚成一團烈火,将幾根香條燒透,隻餘下幾根焦黑木杆殘存其中。
“此為吉兆,尊主。”青衣人說着,面上卻仍舊沒什麼喜氣,倒是皇上嘴邊挂出笑容,吩咐着帶随官前去客房休憩,明日再開祈福大禮。
夏靈心中大覺不好,手腕上鱗片正輕微顫動,即便是她殿試被連語祁揭穿身份時,也未曾感到鱗片發出這等細密又倉促的顫抖。
“侯爺,我覺得……”夏靈剛回頭,想對身側的蕭雲征說自己覺得哪哪都不對勁,該如何是好。
卻沒料到才一轉頭,原本還好好的蕭雲征面容晦暗神色無光,挺拔如松的身子此刻也顫顫巍巍:“我……”
“侯爺!”
也不知算不算因禍得福,她唯一一個女官,原本要被安排在雲無廟最邊邊角角的廂房内獨自過夜,如今蕭雲征突染風寒,便也被安排在了夏靈隔壁的那間清淨廂房内,免得聽他人叨擾。
“你還當過将軍呢,”夏靈自己一人呆着無聊,等随行太醫把脈離去,不到半刻就敲響蕭雲征的門,鑽進他屋内抓準了把柄來笑話人,“小女子都活蹦亂跳的,怎麼蕭将軍才淋淋雨,就倒下了?”
“本侯也沒暈下去,”剛剛在廟堂中蕭雲征不過腳下晃一晃,夏靈就驚聲呼救惹得衆人側目,連随行太醫也驚動,這才将蕭雲征安排在僻靜客房内,“大驚小怪。”
“哼,”夏靈輕哼一聲,拾起太醫寫過的藥方子看,“我剛在旁邊聽得可一清二楚,侯爺你才不是什麼簡簡單單着了寒涼這麼簡單,好好休息些罷!”
蕭雲征的确感到身上疲累四肢酸痛,也不再逞強,老實半卧床榻休憩:“說也古怪,山路淋雨時尚覺身輕體健,真是病來如山倒。”
“說不定你也是給廟裡的龍王給驚着了,”夏靈起身,抓起那張藥方就往門外走,“我去問問這廟中有沒有藥房。”
夏靈說得痛快,可真行至堂中對上方才那些個青衣人,心中又是亂鼓急敲,慌亂得差點說不出話來。
她真想轉身便走,不就是一點點風寒麼,蕭雲征初春都能光着膀子練箭,身子不知比自己好上多少,說不定睡一覺就好了,哪用得着專程熬藥侍候的?
可自己科考急病時,蕭雲征都差把藥汁一口口喂進嘴裡了。
夏靈左右為難,左是前輩師長都教導過的知恩圖報,對蕭雲征那點不清不白的少女情絲纏繞作祟,右是青衣人古怪駭人一張張面孔,甚至不知他們肯不肯将藥材藥罐子借給她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靈台郎使用。
好在辦法總比難題多些,夏靈腦瓜子活得很,扯起謊來如家常便飯,畢竟欺君之罪都犯過,其他無傷大雅的瞎話也算不上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