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弟弟不愛吃,李惜願便當仁不讓,環顧一圈後問可還有人要食。
衆人見她一雙眼早直勾勾盯了半日,哪敢奪人所愛,心照不宣地笑道:“我們不用,小六自個兒食即可。”
得了允許,她便将水晶盤中的清風飯舀入自個兒碗中,須臾吸溜吸溜食了個幹幹淨淨。
心裡慶幸還好李元吉此刻随李建成遠在河東郡,否則這刁蠻四哥定要跟她唱對角戲,即便明明不愛吃,也非得和她搶食來滿足惡趣味。
“你這也太能吃了,哪日聖人心血來潮辦個饕餮大賽,你必能奪得魁首,其他人見了你吃相,誰能不望風而降。”李智雲望着宛然如新的水晶盤,愕然地豎起大拇指感歎。
李惜願不以為然:“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再說我又吃不胖。”
“是吧,嫂嫂?”她偏過腦袋,笑眯眯視向長孫知非。
長孫知非雖不比她年長數歲,然性情沉穩端重,又擁有幾分少女特有的驕矜,待她勝似長姊愛護幼妹。
“此物過甜,多食了終究對消化不好,待晚間我喚人送你一碗消食的山藥雪梨湯,莫待寝時還睡不安穩。”長孫知非眉眼甯和,指尖輕刮過女孩鼻梁。
她不由憶起頭一回見到李小六,乃是訂下婚約後與李二郎的初次會面。
李二郎定下朱雀大街基勝樓的一間閣子,來時身旁還拖着個小糯米團子,臉蛋興奮異常,甫見她即雙目發亮,迎面哒哒向她跑來。
——阿音?原來你叫阿音!
——我猜你是二郎的六妹,李小六?
——猜對了,你好聰明哇!才八歲的女孩沖她咧開笑容,将一個碩大的紙包塞進她懷裡,這是我最愛吃的光明蝦炙,送給你嘗嘗看好不好吃。
女孩将最珍愛之物小心翼翼捧在掌間,仿佛掏出一顆灼燙真心予她,恍惚間,長孫知非怔忡伫望,胸腔内漾起細密的溫馨與酥癢之感。
這便是從今往後,她的家人。
“謝謝嫂嫂!”
聽得長孫知非承諾,李惜願脆答,心裡美滋滋地想:嘿嘿,這下又有口福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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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後許久,李二郎方才歸家。
低首聞了聞袖上酒氣,遙望見繡花窗下妻子纖瘦人影,轉徑踱向淨房。
他将一身來自外頭的浮華洗褪,又漱了口,确信身上再無異味,複換上整潔寝衣,方輕手輕腳走進卧房門内。
“二郎回來了。”長孫知非聽得屋門動靜,擱下手中繡棚,起身莞爾相迎。
瞧見李世民換了衣物,頸邊仍餘未拭幹的水漬,心知他已沐過浴,正欲嗔言往後莫再貪杯,下一刻,雙肩卻被他溫熱掌心握住。
旋即一張臉湊上來:“讓我來瞧瞧阿音繡了甚麼,莫非是鴛鴦戲水?”
長孫知非彎唇,初時聽了李二郎時不時冒出的調笑話還會面绯,如今是早已習慣,便将繡了一半的羅衣遞予他視:“哪是甚麼鴛鴦,是我給阿盈繡的半臂,屆時再以夾缬染個好看的色,用作她的生辰之禮。”
“我竟忘了,八月半也快了,那我的生辰阿音可有心思置辦?”
“你生辰在不在家也難說,哪能想到那般遠了?”
小夫妻倆正附在一處閨房私話,不提防有人推門而入。
“哎喲——”女孩乍然看清屋内景象,故作誇張地捂嘴,“原來哥哥在家,我還以為醉倒在人家盧府裡,連嫂嫂也不要了呢。”
李世民微咳一聲,自覺在妹妹面前無甚避嫌的必要,臂肘仍保持緊擁姿勢不變,長孫知非卻面皮薄,輕輕拍了記丈夫手背,笑着脫身:“阿盈在旁看着,你還隻顧胡鬧。”
“她自個兒進房不敲門——”李世民無辜。
“不必掩飾,我都見怪不怪了。”李惜願眨眨目,從袖中取出一物,二人望去,但見她手心裡躺着一朵未開的芙蕖花苞。
“嫂嫂的山藥雪梨湯太過好喝,為了答謝嫂嫂,我要向嫂嫂贈個謝禮。”
話音未落,指腹揉捏粉紅花苞的底端與花心頂部,須臾,一朵重瓣荷花在女孩掌心綻開,層層疊疊,如同繁複绮麗的飄袂羅裙。
李惜願獻寶似地将這朵芙蕖捧予長孫知非:“嫂嫂,我要贈給你一個夏天。”
“那便将這個夏日簪在你嫂嫂的鬓邊。”比長孫知非的動作更快,李世民搶先接過荷花,擡手将它挽于妻子散落的烏發之間。
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
李惜願支頤,睜圓瞳目端詳着少年與佳偶,情不自禁咧起了嘴。
時值屋外夏蟲鳴響數聲,看她傻笑了半晌,李世民不堪其擾,親自踱步啟門下了逐客令:“快過人定時分,小六該回房去睡覺了,否則明早起來犯瞌睡,虞秘監必定罰你。”
李惜願這才察覺眼皮子已在打架,捂唇打了個呵欠:“是該睡了,不過明日可能先不去虞老師府裡了。”
“為何?”
她擡足踏出門檻,揚手伸了個懶腰:“哥哥忘了今日虞老師說的話?他說要把我推薦去歐陽太常那裡習字。”
“歐陽太常?”李二郎背靠門扇,指抵頰骨細忖,“可是太常博士歐陽詢?”
“對哇,大書法家歐陽詢——”淡朦的清幽月色籠罩着逶迤小徑,遮掩過女孩遠去背影,卻将她發自心底的得意與雀躍拖長,随風鑽入李二郎的耳中。
還是藏不住心事的年紀。
李二郎輕笑一聲,旋身回房,展臂攏去了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