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虞世南在反複端詳過李惜願近日的習字成果後,撫摩颌下須髯,沉吟少許,道:“老夫觀你習作,心中早有一疑問,不知當講不當講?”
虞世南德行與才華俱聞名遐迩,更兼為人素樸端嚴,其兄虞世基一家衣飾華美,披錦着繡,獨虞世南常年灰紫道袍不離身,飲食清簡,不以靡奢為念。
因而李惜願待他除了書法造詣上的敬畏,亦滿含對他人品的佩服。
她自認難以模仿虞世南一身謙卑風骨,因而在與這般高士交往時,常常難抑仰慕心态。
聞老師出言異于往常,李小六以為要挨訓,頓時心生惶恐:“虞老師但說無妨,我都聽。”
“我觀你正楷之筆法與結構倒不像我徒弟。”虞世南道,“竟更像歐陽信本,還似早已習練多年。”
“之前偶得歐陽詢……歐陽太常一篇字帖,見其楷書精妙,忍不住臨摹了數月。”她垂下腦瓜,小聲招供。
她自不能承認,自己曾在未來的世界裡練過好幾年的歐體,一度極意模仿,因此如今筆畫細微處皆難脫歐體影子。
視出她的局促,虞世南不禁微笑,寬解道:“歐陽信本功力本就在老夫之上,你有求學之心是最好,再者書法需集百家之所長,你不必為此對老夫心覺有愧。”
他又雲:“我為你作薦,日後你或許将有兩位師傅點撥,不拘你着意專精哪一家,若能吸收為你之所用,則善莫大焉。”
太好啦!
頂着她感恩戴德的眼神,虞世南揮毫落墨,為她寫了一封推薦函,信中對李小六的書法水準大為褒獎,稱她用筆有魏晉風度,并盛贊其年紀雖少,卻為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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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即便有這般足以令李惜願汗顔的傾力推薦,歐陽詢還是拒絕了她。
門房将主人原話轉達——
若收女子為徒,恐裡坊内外許多流言蜚語沾身,詢年近花甲,近來漸生退隐塵世之念,不欲招惹是非,請李小娘子放過他罷。
李小六背着書箱在歐陽府垂帶下眼巴巴地候了半晌,等來的卻是這麼一碗無情的閉門羹,隻得灰溜溜離開。
“多謝老伯替我通傳。”
門房視她遭受打擊一時未緩過神來,蹲下身觀察石獅墩座旁螞蟻搬家,心頭蓦然浮起不忍。
正欲張口寬慰,卻見一墨襦青年縱馬途經道旁。
他本是行色匆匆,似無意間瞥見女孩,瞳中拂過一瞬猶豫,勒缰緩緩近前,翻身下馬。
頭頂濃烈日光倏爾遮蔽,李惜願疑惑擡首,一把油紙傘将她掩于陰翳之下。
“蚍蜉固然有趣,卻也不必冒着酷暑觀賞。”
李惜願不由探出紙傘,睜大瞳目視向他。
“謝謝長孫郎君的好意。”可惜現今并不想碰見熟人,“但能不能請您答應我一件事?”
“何事?”
她咬了咬唇,像是在做心理鬥争,踟蹰片刻方道:“……請郎君莫将此事告訴哥哥。”
長孫無忌失笑:“我為何會告訴他?”
“因為你們是最好的朋友。”
他微微一笑,将女孩細微表情變化視入目底。
這張臉蛋此刻寫滿尴尬與失望,而失望顯然占據更多,或許于女孩心中,毋論是他長孫無忌,甚至是李二郎,皆無法感同身受她的落寞。
可他知悉女孩心底不甘從何而來。
這并非她之錯,也絕非她不夠優異,偏偏令她如此遺憾。
“小六寬心,二郎不會知曉我今日見過你,此将是我們之間的秘密。”雖洞察女孩心底事,長孫無忌卻隻字未提,惟将油紙傘遞往她手中。
他視見了她的自尊心。
他稱事告辭,李惜願望着他撩袍跨上馬鞍,提缰遠去的前一刻,馬上忽傳來琅琅一聲溫言:“小六萬莫懷疑自己,且請稍安勿躁,萬事或皆有轉機。”
哥哥交朋友果然從未看走眼。李惜願感激地想。
然此刻回家恐令李二郎笑話,于是她轉頭去找虞世南尋求他法。
神情可憐兮兮:“虞老師——”
虞世南歎息:“這說來确是老夫罪愆,歐陽信本素來務為謹慎,不喜惹出風波,也怪老夫讓你撞了這堵南牆,不過你也莫怨他,信本早年多曆磨折,是故養得這副脾性。”
須知李小六最愛八卦,對歐陽詢隻有書法上的了解,其餘幾乎是一概不曉,旋即追問:“虞老師能否細說?”
原來,歐陽詢生父歐陽纥為南朝陳時大将軍,世代從武,但因皇帝猜忌,歐陽纥為求自保被迫舉兵造反,不幸兵敗滅族。
而當時尚且年幼的歐陽詢因被親友藏匿逃過一劫,在父親生前至交的養育下長大成人,陳滅後入隋為官。可因早年經曆,血脈中刻下如履薄冰的底色,遇事即三緘其口,隻以書法與典籍為寄托,故而虞世南頗能理解其何以謹慎内斂。
“原來歐陽太常身世這般可憐,我還是第一回知曉。”李惜願惋道。
虞世南不由感慨:“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信本如此何嘗不是明哲保身。”
“此人性情極合法度,然筆墨不拘定式常格,你帶着練過的習字稿再去求一求,信本見了你的作品,或許還能網開一面。”虞世南不忍見她失落目光,諄諄教導。
但李惜願自認臉皮算不上厚,短時間内再行叨擾的事兒她幹不出來,于是在這郁悶之中,跑去了阿史那雲家的酒肆散心。
阿史那雲是她自幼玩到大的密友,祖上世代居住長安,因此雖為他人口中的異族胡女,對這座城的感情亦頗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