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家中有一祖傳酒樓,胡人待女子教養并不如漢人嚴格,是故允這位阿史那二娘抛頭露面當垆賣酒,也正是緣于此,得以與所謂的大家閨秀李小六相識。
而她們能結緣,起因是阿史那雲家有全長安城最好吃的櫻桃畢羅,自此一見如故。
這當然是李惜願獨家認證,卻算不得虛假宣傳,她認真比照了至少十家店鋪才得出這個結論。
阿史那雲撥弄着算珠,耐心聽她耷拉着腦袋說完前因後果,方知原是遭了拒絕,不禁撐起下颌,面帶同情地安慰她:“阿盈莫難過,這并非是因你不夠好,何必為此傷心?”
“可我心裡堵。”
“這樣,為了我們阿盈開心,我請你吃櫻桃畢羅可好?”
果然是好姐妹。李惜願抱住她的手臂搖了搖:“我就知道二娘最好了。”
足足等待小半個時辰,白煙冒出,清香撲鼻,早已迫不及待的李惜願都不用阿史那雲經手,自個兒踮腳将蒸籠揭了下來。
掀開竹蓋,恍如置身仙境。
待煙霧散去,望之外皮晶瑩白嫩,裡頭餡料深紅如石榴籽,裹着誘人的熱氣,李惜願揀入盤中,與阿史那雲擇了一處廳内僻靜角落,兩人對坐而食。
夾起一塊後,風一般送進口中,頃刻,唇齒仿若被櫻桃特有的酸甜裹挾,晨時的委屈旋即殆盡。
面皮柔韌,尚沾着瑩亮的水汽,略帶濕潤感,咀嚼起來頗有嚼勁,配上不膩的餡料,李惜願頓覺此時世間所有的幸福皆彙于她一身。
“好吃罷?”阿史那雲眼眸盈亮,期待地捧頰望她。
“好吃好吃。”李惜願連連點頭,“下回我們再吃煎畢羅,我覺得金黃卷邊的也很美味。”
兩人迅疾消滅,她伏在水缸邊淨手,卻見阿史那雲笑眯眯捧了一疊筆墨紙硯走來:“我阿耶讓我暫且麻煩你一回,替我家酒樓寫一幅字挂大堂牆面上。”
李惜願欣然同意,畢竟她别無長物,除了書法和一點不入流的畫藝,她着實想不出自身還有甚麼技藝能端得上桌。
揩去手上水漬,研墨鋪卷,她咬着筆杆冥思苦想,文房四寶皆已齊備,可惜唯獨想不出寫些甚麼。
“都怪我平日不讀書。”李惜願撓了撓腦瓜,為此深感抱歉,“我想不出有甚麼陽春白雪的吉利話,配不上這麼好吃的櫻桃畢羅。”
阿史那雲亦愛莫能助,遺憾道:“我也疏于言辭,若是裴令瑜在,她引經據典,必能想出好話。”
裴令瑜為聞喜縣公裴矩之女,乃二人的另一位摯友,與不學無術的李惜願有如天上地下,不獨性情娴靜溫雅,更是好學不倦,萬氏常恨鐵不成鋼言李小六白白和她交往了一場,怎能學不到人家一處優點。
“那我動筆了,你莫嘲笑我。”李惜願深吸一息,硬着頭皮洋洋灑灑寫下兩列正楷,卻因用語過俗,連落款也不好意思記名,隻書下年月地點了事,而後收鋒,蹲去水池邊洗筆。
阿史那雲眯目望去,見是最樸實無華的八個字:
招财進寶,生意興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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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日,李惜願捧着翻遍家中經史子集後重寫的字幅,興沖沖奔至阿史那家酒樓,尚未攤開卷軸展示,竟被告知了一個天大喜訊:
她得到了歐陽詢的親口誇獎。
阿史那雲将評語大肆渲染:“歐陽公對你大加激賞,說你的字極得他神韻,深入骨髓,清隽秀勁,實所罕見。”
李惜願聽得眼睛溜圓,但她對自己究竟幾斤幾兩心中有數,加之素曉阿史那雲吹噓本事,故而惟在乎一件:“歐陽公看了我的拙作?”
“我安能騙你不成?歐陽公前日日晡光臨過。”阿史那雲道。
原來是兩日前,阿史那酒樓裡,房玄齡與杜如晦二人相約小酌。
房玄齡今日無事,故而先至,欲向堂倌尋一臨窗閣子落座,不想堂倌卻躬身抱歉:“這位郎君,敝店今日閣子客滿,郎君可否坐于大堂,此間恰也更寬敞。”
他素來溫厚,未讓堂倌為難,于是颔首答應坐了。
約候了一刻,杜如晦方至。
兩人照着時興的菜樣點了丁子香淋脍、蟬花雲夢肉與玉露團,又索了壺綠蟻新醅,酒過三巡,雙方俱已微醺。
酣然交談間,房玄齡瞥了眼大堂側面的酒垆,其上挂着半牆人物肖像,線條簡潔明快,神情特征惟妙惟肖,诙諧有趣,與當世畫師普遍風格迥然相異,卻為酒肆增色不少。
“克明既常光顧此家酒樓,應知這畫緣故。”
杜如晦展容:“聽聞凡花費五貫購食者,均可獲贈阿盈手繪肖像畫一幅,可惜你我食量不足,無緣得她親筆。”
“小六小小年紀,倒頗有經商頭腦。”
房玄齡面龐銜笑,倏然,目光又教那正中懸挂的題字鎖住。
視線掃過,音聲爽朗:“這正楷倒頗有歐陽太常之風,足見下了許多功夫,惜乎用語太俗,可謂是明珠蒙塵,美中不足。”
杜如晦聞言,随之擱下毫盞仰首視去,待定睛看清的一瞬,瞳目間頓浮微芒。
“雅卻容易,翻部辭書唾手可獲。”皎白襦衫的青年文士唇畔挽出清淺笑意,“隻是這字卻難得。”
房玄齡傾身為他再斟滿一盞:“不過此字筆法甚似歐,不明内情者,隻怕要将她錯認為歐陽太常之徒,與虞秘監卻少有相像處。”
語竟,隔桌的黑袍老者忽而投來沉邃目光,接過胡女端來的肴馔,狀若無意:“二位郎君聽來似乎認得這位題字之人?”
“老丈有所不知,此乃唐國公幼女所留之墨寶,足為敝店蓬荜生輝。”阿史那雲擱下高足盤,被燙紅的手指搓着圍裳,不待房杜答言,即粲然搶話。
老者面容仍是古井無波,然瞳中意味深長,又視了那“墨寶”一眼,道:“郎君所言不差,這位李娘子确是有幾分我之筆鋒。”
見李惜願瞳中逐漸流光,阿史那雲叙罷前事,一力鼓動:“所以你現在趁着歐陽公印象尚存,快去尋他再求上一求,說不準還能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