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夏将盡,暑熱消褪,午陰清圓。
今日西市東南角道旁,賣婆仍如往常一般叫賣着行人眼熟的梳篦珰珥,粉盒珠玉,唯一不同的是,兩座浮鋪之間隔了一個新擺家書小攤。
女孩笑容明亮,一身淡绯襦裙,外罩水粉色半臂,見有主顧光臨,忙探身眨目問娘子寄予何人,又為何事而寄。
這是李惜願開張以來第一位顧客,自然要傾力服務以求好評。
婦人高鼻深目,發挽盤髻,操一口旁人皆一頭霧水的胡語:“請問姑娘懂吐谷渾語麼?”
李惜願點點頭,亦以胡語答:“娘子請說。”
李家本就有鮮卑血統,因此交流起來并無障礙。
婦人似舒口氣,續操着吐谷渾語道:“麻煩姑娘為我寄一封信予我那糊塗丈夫,就言倘若再不從東都歸來,我就帶着兩個孩子改嫁,教他從此再找不到我們娘兒三個,幹脆溺斃于東都煙花裡罷了。”
“慢些。”見李惜願欲動筆,婦人止道,“再告訴那負心漢,休言東都,即便遠去柔然,我把鞋踏穿也定要将他捉來。”
李小六使命必達,見婦人神态義憤填膺,面庭漲得通紅,她便自作主張添了兩行坊間宅旁新搬來一翩翩高昌少年,郎君再不回來恐怕人去樓空,至那時休要後悔莫及雲雲。
寫畢,婦人接信覽讀,她亦頗識幾字,認出李小六即興發揮的語句,不禁大悅:“他既流連洛陽美人,那也怪不得我變心,皆是他咎由自取。”
從腰間掏出算囊:“姑娘,幾文?”
李惜願想了想,方今五文錢能購一鬥米,于是定了個相近的數,伸出四根手指揚了揚:“四文就夠啦。”
婦人付賬收信,欣然而去。
将熱乎乎的幾枚五铢錢揣入懷中照袋裡,李惜願咬了口随身攜帶的胡餅充饑,克制住跑去兩條街外食肆裡買透花糍的欲望,否則将家書攤設置在飾品浮鋪旁的用心便白費了。
更何況冒着被李淵得知的風險在鬧市擺攤,可非為了滿足口腹之欲。
而是眼見李二郎生辰時隔不遠,李小六教上回杜如晦那方佩玉所驚豔,便企圖攢錢購一塊藍田玉玦,以作哥哥生辰之禮。
哥哥一定會很高興!
她赴過杜如晦所言友人處詢價,得知一枚約為一百貫銅錢,折合為銀子即為一百兩。
感歎着杜家果然是大族,李小六鋪開所有積攢,颠來倒去數了好幾遍,遺憾發現還差五貫,左思右想了一日生财之道,力氣活與她無緣,似乎隻有寫家書與為人作肖像畫适合自己。
可是她的畫風偏向漫畫,受衆群體狹小,不見得能多受歡迎,到頭來恐怕是吃力不讨好。于是她收羅家中能用紙筆,一張低足桌案,兩把黃花梨椅,扛着跑來西市擺了個家書營生。
這筆生意老爹遠在河東鞭長莫及,自然也瞞着萬氏,隻稱跟着哥哥無事晃悠,萬氏深信不疑,叮囑李小六務必監視哥哥莫要整日飲酒吃壞身體。
出于尊師重教的心理,她倒未瞞着歐陽詢,借口依照老師囑咐練習活字,老者于是為她題了一幅“每接家書心穩暖,常懷客夢話深長”,落款書了名号,賜她借此貼金。
也不知是否為名人效應,自早市開攤,午時休整,李惜願連賺了六十文銅錢,其間多是胡人,隻因放眼整個西市的家書先生,并無幾家能通胡語。
至哺食時分,阿史那雲前來探望。
發覺李小六還在掰手指計算營業額,相約一道逛街的阿史那雲捅了捅她:“你心心念念的透花糍出籠了。”
不遠處食攤上,糯米打成半透明的花瓣形糍糕,豆沙若隐若現,表皮撒落嫩黃桂花,誘引食客不絕如縷。
阿史那雲掏錢購了兩隻,分了一隻予李惜願,輕吹着熱氣:“你嘗嘗,莫燙着舌頭。”
“唔。”人間煙火最是撫慰人心,咬下一口,香甜軟滑的豆沙餡裹入齒間,與糯米的細膩清軟相互纏融,瞬間熨帖了舌尖上的味蕾。
“你今日賺了多少文?”一塊透花糍下了肚,阿史那雲視向她腰間鼓鼓囊囊的照袋,“仔細些,這裡人多,莫要被偷兒竊去,那你這一日可就白忙活了。”
“一百又三文。”聞她提醒,李惜願便将照袋警覺地揣兜裡,其實算來還得十日方能湊滿一貫。
“着實是辛苦錢。”阿史那雲啧啧,“我要是二郎,能得你這般費心準備禮物,得感動至泣涕如雨。”
李惜願道:“待二娘生辰我也送你。”
“哪敢辛苦阿盈,我不知道便罷了,知道了良心也過意不去。”
街邊有擔鋪售賣五色飲,分青、白、玄、黃、赤,色澤鮮亮,阿史那雲請了透花糍,李惜願便回請飲子。
她揀了其中看起來最符合常人口味的白飲,發覺與酪漿味道無異,阿史那雲擇了赤飲,視神情口味應不錯。
剩餘三杯,兩人喝不下也不願浪費,于是随身攜走。
前方不知何故人群大撥擁聚,堵在路口的車馬頗多,瞥了眼水洩不通,二人便轉身繞行。
不料,人群中心傳來的一聲吆喝刹那令李小六釘住腳步。
“新面館開業,最速食完一盆面者,本店獎勵五貫銅錢,童叟無欺,斷無詐僞!”
這等美事怎能少的了她!
雖然被當作焦點圍觀的感覺很尴尬,但這可是五貫錢和一碗面欸,哪個訓練有素的專業美食家敢于說不?
李小六當即舉手,拉起阿史那雲往人堆裡鑽,若一尾靈活的小魚遊至中央。
“我要參賽!”
掌櫃視了眼,掂量她這體格雖與周邊大漢相比矮了一倍,然一個小孩對觀衆的吸引力無疑巨大,遂欣然吩咐酒博士端來一張幾案,邀請李小六入座。
隻見一排嶄新桌案邊端坐十餘名躍躍欲試的挑戰者,面前皆置一盆飄香麻辣的紅油冷淘,掌櫃一聲令下,便迫不及待埋入盆中,滑溜入腹。
李小六深吸氣,抓起箸筷裹起面條嚼吧嚼吧,張口有如吞鲸之勢,心想如若萬氏路過,定要臉面發綠,當場将她提起耳朵拎回家。
時間悄悄溜遠,同座幾名大漢顯然已後勁不足,不停端起茶盞以促吞咽,甚至已有人見事不諧,主動起身放棄。
而李小六卻穩操勝券,她雖發力不猛,勝在胃口大,眼見一盆面即将見底,身旁已陸陸續續退場了大半,惟有一個身形瘦弱的少年還在與她一較高下。
竟然有人挑戰她的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