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孝子,再剛強也硬拗不過焦母。”杜楚客反駁道。
李小六搖搖頭,作出笃定結論:“我不管那麼多,反正像劉蘭芝這般才貌雙全,就是不該嫁人。”
見身旁觀者皆在做功德,她便也掏出兩串錢用作捐資,剛将荷包塞回兜裡,鼻尖下方赫然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五谷粥。
李惜願兩眼登時放光,喜笑顔開地接過,朝雪中送炭的杜如晦咧起嘴。
杜楚客抗議:“怎麼無我的份,阿兄就盛了一碗?”
“多大的人,怎生還與阿盈搶食。”
杜楚客白眼上翻,明明自己就比小六大兩歲,這待遇差異,啧啧。
李惜願口中嚼着清甜的大顆桂圓,腮幫子鼓了一塊,無視杜楚客哀怨神情,含糊問:“小杜先生怎麼出門還帶碗?”
“向寺内僧人借的盆缽。”
好聰明,她怎麼就未想到。
李小六臉頰堆滿狗腿笑容:“小杜先生真好。”
杜楚客:“我不贊同。”
正巧腹中咕咕喊餓,她一陣風卷殘雲,将五谷粥消滅幹淨,起身拍了拍坐麻的膝蓋,跑向水池處将缽洗了,将之還予杜如晦所指的小師傅。
下一場俗講需晡時方開場,其間有長達半個時辰的空閑,諸聽衆已尋機結伴赴堂中品用齋食,杜楚客耐不住饑餓,亦随人潮前去購買心儀素食。
耳旁房玄齡與杜如晦已在探讨達摩岌多所講經文,諸多名詞翻轉纏繞,于李惜願眼中與天書無異,她聽得百無聊賴,直打呵欠,想着方才還不若跟上杜楚客,一道瞧瞧有甚麼好吃的齋點,好過原地罰站。
蓦然,四處打量的目光無意間瞥過一人,李惜願深吸一息,瞳孔驚恐放大。
她頃刻矮下身子,忙不疊往房玄齡杜如晦身後躲,扯住袖管遮面,二人不禁生疑:“阿盈可是看見了甚麼仇人?”
“噓,虞老師怎麼也來了。”李惜願縮縮脖子,打手勢示意他倆噤聲,“莫讓老師瞧見我,讓他發覺我又在外面玩,會和阿耶告狀我不好好學習。”
檐下廊間,一身蒼青道袍的老者正與白髯高僧相談甚切,清明瞳目朝不遠處人潮中掃過,忽見兩位年輕男子風度秀逸,卓然于人群之間,不由定睛細視。
須臾認出二人,旋即與身畔高僧低叙數語,聯袂踱來。
“虞某竟能在此偶遇二位郎君,實乃天賜巧合。”虞世南捋須與老僧介紹,“師傅,此二人俱是我大隋青年才俊,腹藏萬千詩書,前路無可限量。”
房玄齡與杜如晦低首行揖,謙道:“晚輩承蒙謬譽,不勝惶恐。”
虞世南複展袍介紹老僧:“此為虞某學書恩師,山陰禅師智永。”
語方竟,他目見面前房杜二人寬袖之中,如幕簾般倏然被一雙爪子扒開,随即一張小臉鑽出,探頭四下打量:“智永?智永在哪裡?”
衆人不禁笑歎。
虞世南輕拍她腦門:“這孩子,躲老師又是做甚?老夫早發現了你,不言出智永禅師大名,你還縮着不肯見老夫。”
“嘿嘿。”
李惜願尴尬咧唇,摸摸腦瓜,眼神炯炯盯住他身旁高僧,腦海内作出一番判斷:“您就是智永禅師?”
老僧輕颔:“正是。不知小友是……”
“我是虞老師的徒弟李小六,仰慕您已久,沒想到今日總算見到了您!”
學書法之人最了解此刻她心中歡躍,智永乃是王羲之七世孫,最得書聖真傳,又将二王筆法授予學生虞世南,所寫《真草千字文》直至千年後依然是學習書法的範本,亦深刻影響了有唐一代書風。
求他一幅字者絡繹不絕,甚至将其所居寺院的門檻踏破,無奈隻得以鐵皮包裹,是以更名作“鐵檻寺”。
虞世南展容作解釋:“這孩子便是學生與您提過的那位女徒弟,自幼習字,悟性頗高,稍經點撥即進展飛快。”
李小六臉上頓露喜色。
看來自己還是有值得人挂在嘴上的優點。
虞世南又道:“六娘習恩師千字文甚是刻苦,雖平日油嘴滑舌,但其言仰慕,倒非虛話。”
“老師莫要抹黑我。”笑容立時褪去,李小六不滿。
嘴巴甜怎麼能說是油嘴滑舌呢!
智永蒼眉微彎,灰眸中漾含藹然,和善如春風霏雨,稍曲身視向這位個頭才到胸口的女孩,語音清和:“承蒙小友喜愛,乃貧僧之幸。”
您太謙虛了。李小六不由一陣感動,仰起小臉對着他眨眨眼,心道無愧為世外高僧,待自個兒這等小人物也能尊重至此。
俄而見他從僧袍袖中取出一幅字帖,遞往自己身前時,她忽覺呼吸幾乎靜止。
“小友既一心向學,今貧僧将親筆所書《千字文》贈予小友,望小友勤加習練,早日成才,莫辜負你師傅殷殷期盼之意。”
李小六頓如被隕石砸中,頭腦驟然一陣眩暈,心髒擂鼓,猝而膨脹開酥酥麻麻的幸福感。
《千字文》真迹!
這可是後世的無價之寶欸,今日還有誰比自己更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