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知非接過面人,握于手中翻覆端詳,聞她話音,眉梢倏然展笑:“阿盈可比這面人好看得多。”
“但我還比不上這個面人。”李惜願未能因這奉承之辭開懷,反而故作落寞,“它能逗嫂嫂笑,我卻沒有這個能耐。我明白嫂嫂很難過,可我連讓你在我面前自由自在哭一場的本領都沒有。”
“傻阿盈,我沒有很難過,相反我還要感謝你呢。”
“感謝我?為何?”
望着她閃着大大疑惑的瞳眸,長孫知非微笑撫摸她發頂,又捏揉那雙柔軟的臉頰:“感謝我的好阿盈讓外祖母過了最後一個溫暖又熱鬧的年節,不獨令她不再有遺憾地離去,我亦不用因未盡孝心而過分自責,故而我很感激我們阿盈。”
她誠然有撫慰人心的力量,聞言,李惜願倏爾釋懷了。
自己似乎委實做了一件好事情。
“那我能抱抱阿音麼?”她懷揣期待。
得到首肯,未等她打開雙臂,李惜願即被女子擁入清谧馨香的懷中。
“阿盈瞧上去也不快樂,是甚麼事令你如此煩惱?”衣衫窸窣摩挲,發頂飄來長孫知非緩柔詢問。
“阿史那雲要訂親了。”李惜願失落地垂下眸子,搓搓早已揉皺的衣角,“我不想她這麼早就離開自己的家。”
長孫知非詫異:“你不是幫她家酒樓轉危為安了麼,為何又訂了親?”
“她說這回她可以嫁給喜歡的人,所以多虧了我。”李惜願悶悶地說,“但我一點也不需要這樣的感謝,為甚麼女孩子長大了一定要離開家呢?”
她彎腰脫鞋,連着襪将雙足塞進榻上的被窩中,腦袋埋入膝蓋,近乎洩氣道:“我隻是覺着,要是我們能一直不長大就好了。”
“為何有此想法?”
“因為長大了就不快樂了。”
“看來阿盈不曉,我在這裡便很自足。”長孫知非笑道,“由此可見,長大了未必不能快樂,阿史那二娘也未必不能在新家得到幸福。”
“你真的快樂麼?”
“阿盈是覺得你哥哥待我不好,還是你不夠喜愛我?”長孫知非溫潤的唇角銜挂笑意。
好有道理!
李惜願頓而想通,恢複了以往的開懷,緊緊摟住女子纖細的脖頸,貼向她的耳畔,嘻嘻笑道:“自然喜愛,都喜愛到想和哥哥搶走阿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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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戊時,沿街酒肆均将閉戶,明月懸空,幾縷斑駁樹影撥入窗牖。
拒過兩名欲進閣中侍酒的披巾歌女,房玄齡視一眼垂眉自酌的友人,将歎息壓回舌底,捧壺立身,親為杜如晦斟盞。
“克明向以風流自命,我以為你事事看得皆淡,未料論豁達竟比不得我。”房玄齡目露揶揄。
杜如晦接盞攥于手間,掀眸視向他:“玄齡面上淡薄,恐心中悒郁比我隻多不少。”
他複向房玄齡舉卮:“公身負才學十倍于如晦,我況且如此,試問公目今甘心麼?”
他此語問得銳利,房玄齡亦直視他目光,忽而一笑:“甘心如何,忿懑又能如何,除卻私底與你對酌發牢騷,難道明日便能身披朱紫腰纏金銙麼?”
“時也命也,縱牢騷滿腹,亦不過一江東流春水而已。”杜如晦飲至微醺,苦笑将杯中小月傾晃揉碎,曳出滿眸波光清影。
——克明王佐之器,棟梁材也,我今授你滏陽縣尉一職,望莫嫌職卑祿薄,願保令德。吏部侍郎高孝基如是與他勉勵。
京兆杜氏,門第源深,且祖母出身太原郭氏,他自幼即被族中長輩寄予厚望,才名亦顯揚于長安士子口中,如今等候铨選良久,惟候來高孝基近乎搪塞的言辭。
他不棄官微,隻恨經書滿腹,竟被敷衍作隻配縣尉一職。
而房玄齡境遇并不好于他,于羽騎尉閑職上羁系數年,一朝授以實官,亦不過領了一紙隰城縣尉的調令。
一雙知己,今俱成世間失意之人。
“無礙,至少今夜圓月清幽,足可相伴。”
正當此時,閣外忽傳來一陣酒博士的低細勸聲,似在阻一人進入:“小娘子莫要讓小的為難,裡間兩位貴客俱已酒至半酣,您這般冒然闖入,恐不合時宜。”
“那麻煩大哥替我通報一聲,就說妹妹來找哥哥歸家了。”
“冒昧問小娘子,您是哪位貴客之妹?”酒博士懼怕出事,再三謹慎問詢。
門外女孩似猶豫一瞬,随即答,“我說了你也不信,你不妨進去問問他們,他們定争着說是我哥哥。”
聞得若隐若現透來的熟悉脆音,門畔閑坐的房玄齡不禁揚出一個微笑。
瞥了眼窗扉邊望月的杜如晦,由于距閣門較遠,且神思遠飛天外,未能察覺有人悄摸溜入。
待他意識回籠,卮中已空,欲旋身回案再斟一盞時,驚覺案沿一女孩正單手捧了隻巨碗,另隻手捉箸席卷盤中菜肴,風一般往嘴裡扒飯。
青年頓愕。
“……阿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