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聲,李惜願終于戀戀不舍地擱下箸筷。
嘴裡還鼓囊囊塞着大米飯:“小杜先生。”
吞咽畢,她掏帕拭嘴,指了指案上一溜未動的肴盤,小聲說:“我瞧你們光飲酒不吃菜,好多都沒動過,太浪費了,我就想着幫你們解決掉。”
杜如晦笑了一笑。
此乃今宵他唯一發自深心的笑容。
“那我繼續吃了?”李惜願箸筷懸于半空,踟蹰着問。
“盡管食罷。”杜如晦将較遠處的肴盤推至她伸手能及的位置,又喚了聲酒博士,“勞煩按貴店招牌再端兩道上來。”
視他欲往袖中取錢,酒博士頓眉開眼笑,李惜願慌忙擺手攔阻:“不用了不用了,這些已經夠我吃了。”
她吃得舌燥,又握銅勺舀了碗鮮雞湯,仰脖咕嘟嘟灌下。
“阿盈不必心急,我與玄齡明日晡時欲為你與二郎餞行,屆時又可享用一頓豐盛佳肴。”杜如晦邊笑語,将手邊絹帕推向她。
“可是明日午時我便要走了。”
“不是後日麼?”
“聽太史監的監候夜觀星象,稱說後日有大雨,因而阿耶适才說要提前了。”
杜如晦微訝,俄而了然颔首,視着李惜願食畢擦嘴,拍拍衣袖起身。
“其實我是來向你們告别的。”酒足飯飽,她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嗝,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複咧開笑容,“未料到竟還能混一頓飯吃,多謝房先生和小杜先生的款待。”
她煞有介事地向二人鞠躬,房玄齡逗她:“不該喚哥哥麼?”
意在方才門外她與酒博士的對話。
李惜願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地彎腰:“謝謝玄齡哥哥,小杜哥哥。”
酒樓外暮夜已深,人煙已稀,惟聞幾聲柴門間之犬吠,天外星鬥閃爍未明。
房玄齡尚有公務在身,因而與他别過,便由杜如晦送李惜願回家。
她照例将讀書時不懂之處詢問,而杜如晦亦予以細緻解答,諄諄善誘,話音溫緩。
此乃過去數年的慣例,李惜願的小腦瓜常冒出許多天馬行空的問題,這時李淵李世民均愛莫能助,她便會捧着書跑去求教房玄齡杜如晦。
二人不獨學富五車,耐心更是首屈一指,久而久之,便成了她的禦用老師,常能令她醍醐灌頂,自覺頭腦鄙陋後發奮苦讀一月,即便之後老毛病複發繼續偷懶拒學,亦能讓李淵欣慰不已。
她手中捏着從席上剩餘的飲子,問得累了,才欲仰脖灌下,孰料指腹打滑,飲子悉數澆在青石闆上。
“好可惜。”不過悲傷很快翻篇,李惜願自我安慰,“這條路喝了我的飲子,以後都會是甜甜的。”
她攤開手:“小杜先生不想幹就莫幹了,不要勉強自己,永遠不要為打翻的飲子難過,人生在世快樂才最難得。”
步履未停,杜如晦微怔:“我未嘗有辭官之意。”
“我不信。”李惜願眨了眨眸,用探究的目光直視他的胸口,“你肯定猜不出,我會讀心。”
杜如晦失笑:“我竟不知阿盈何時學來了這等本事。”
“是李淳風道長教我的。”她一本正經地說。
“李淳風?”
“一個本事高深的相士,但他還很年輕,你未曾聽過也很正常。”李惜願視出他的疑惑,神情認真,“我覺得以他的能力,将來名聲大噪絕非難事,就像小杜先生你一般。”
“杜某?”話題忽然扯向自己,杜如晦倏而明白她用意,微微一笑,“難為阿盈拐彎抹角寬慰我。”
“我沒有寬慰你,我說的是實話。”她正色道,“你和房先生一樣,将來一定會并肩屹立于萬人之上,所以請你一定不要氣餒。”
「房玄齡每議事,則曰非如晦莫能籌之,房玄齡知杜能斷大事,而杜亦知房謀略百出,兩人互為知音,是曆史上一段公認的佳話。在唐朝,每每談及賢相之時,人們首推的便是房杜二人,這便是房謀杜斷。」
腦海中的回憶忽而喚醒,她想起語文老師上課時的介紹。
房玄齡與杜如晦,将是兩顆璀璨于初唐夜空的雙子星,成為千古相傳的賢相典範。
他将來要做宰相,還會是第一流的好宰相!
好了不起,走在前頭的李惜願恍然大悟,不禁沖他揚起一個粲然的笑容。
行過一道坊門,頭頂遮天蔽日的屋檐驟然消失,視線開闊,皓月當空,擲下漫天銀輝。
“阿盈何以如此信我?”頂着她崇拜的目光,杜如晦問。
“因為咱們小杜先生可是宰——相——根——苗!”她向他豎起一個大拇指,有意将根苗二字咬得怪腔怪調,杜如晦不由灑然大笑。
他終于笑了。
“哎,那人好像輔機哥哥。”李惜願剛松口氣,遙望見不遠處巷首,踱出一道長身素衣人影。
她小跑上前,定睛細瞧,果是長孫無忌。
“輔機哥哥,你是回家去麼?”
長孫無忌目見女孩興奮笑臉,作揖見禮:“是,不知小六有何事麼?”
李惜願指了指身後的杜如晦:“輔機哥哥家離我家近,能否勞煩您順路送我一程?”
本以為這等請求乃順水推舟之舉,依長孫知非的溫柔性情,她的哥哥應也不會是冷酷之輩,亦省得麻煩杜如晦再多行一段路。
不想他此番神色淡漠,眸睑掀阖,視了眼隐于昏燭間的杜如晦,唇畔銜了抹若有似無的微哂:“恐怕在下擔不起這等好差事。”
言罷即向杜如晦行禮緻意,在李小六愕然的目光中揚長而去。
怎麼還嘲諷上了呢。
李小六當即丈二摸不着頭腦,隻得尴尬地站在原地,撓撓臉蛋:“看來我是撞上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了。”
“輔機應是有要事在身,并非有意拒絕阿盈所請。”杜如晦安慰她,“不過三裡路程,不消小半個時辰我便能将阿盈送到,舉手之勞而已。”
“還是小杜先生最寬厚。”李惜願向他發出了表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