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日子四盜猖獗,歸根結底是源于開封巡察的軍隊空缺,外有蠻族在蜻海一帶作亂,引得忠威侯調遣大量中央兵力前往鎮壓,才有可趁之機。
忠威侯一走,眼下這波亂攤子要靠巡檢司收拾不說,關鍵是收拾着收拾着,出了更麻煩的大亂子,叫京城如今議論紛紛,山雨欲來。
這已經是錢益才添的第六盞茶了,離午膳時分還早,鄭清梧接過一口氣喝光後,依然有些精神不振。
他還是忘不了那場面。救下人後回到官船上,一路上一言不發的文荷在和沈知黎打了第一個照面後,伸出手去将掌心信物示于每個人跟前,秦姚滿心滿眼都是震驚,沈知黎表情則像被打碎的玉器。
衆目睽睽下,一直毫無存在感的文荷擡起頭來,秀美的面容上寫滿了堅決,對着秦姚一字一句道:“我五歲時,秦公子許我一世,所以,我不遠萬裡來了。”
他簡直不知道是如何将這滿船風雨載回開封的,上岸以後,文沈二家分道揚镳時,還能隐隐感到寒刃交鋒那般的窒息。
如今為官真是苦差事,鄭清梧苦笑着,盡心盡力地忙活了一陣,出了這種意外,這次的苦功歸零不說,反而惹了一身恨。
見他愁眉不展,錢益才在一邊機靈地出着主意:“大人是愁郡主大人這樁婚約若壞掉了,遷怒于您吧?”
見鄭清梧不答話,他自顧自說了下去:“其實按照禮法道義,完全是秦小侯爺失言在先……也怨不得這樣,不過文家小姐還真是個認死理的主,天子賜婚,如此闆上釘釘的事情,她竟然敢當衆對着郡主翻臉,實在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
此舉當然不自量力,偏偏難辦的是,文家也不是什麼孱弱官家。文世修官居要職,将太常寺管理得井井有條,名聲官德皆是京中一流,即使要偏幫郡王府,也不好做的太明顯。
“宣撫使大人,這趟差當的看起來不盡如人意。”主從談話間,轉運使石天仇跨門而入,看着焦頭爛額的鄭清梧,全然一副樂得清閑的模樣。
“轉運使大人,”錢益才無奈施了一禮:“您也别看笑話,郡主大人要是真的發怒,我們整個巡檢司的日子就難了。”
“我?我能出什麼主意,”石天仇哈哈道:“我隻管金銀财寶,眼下初春倒寒,鄭大人要是有興趣添件狐皮大氅我還能參謀一二,你們這些花花腸子,我哪裡聽的明白?”
本來就束手無策,現在又來了個搗亂的。鄭清梧煩躁地揮揮手:“石大人還是好生回去算算這次的賬目吧,容我一個人想想。”
“好你個鄭清梧,難得來你這一趟,連個座都不給我看就要趕人,”石天仇不客氣地坐上美人榻,神色透着幾分狡猾:“你煩得厲害,不過是眼下衆口铄金,拂了知黎郡主面子,依我看,要讓文家松口,不過是時間早晚的事。”
“石大人有何高見?”錢益才連忙送上一盞紅茶。
石天仇撫掌而笑:“得,還是你這裡的随從機靈,鄭大人可知,世間之所以有承諾二字,從一開始便是用來毀掉的。”
“信物如何?癡情又如何?胳膊擰不過大腿,無論是誰都得認,即便秦小侯爺承認,聖旨已下,誰也無法動搖秦沈聯姻分毫,更不會有人敢拿這種事情去陛下面前添堵。”
“挑事是無心之失,接下來必定還有更多無心之失,為了避嫌,大人可要緊閉殿門,好生韬光養晦啊。”
……
文府後院,一處偏僻的客房内,陳設簡單到完全沒有任何生活氣息。
在文家十年了,身為夫人心腹的侍女長杜藥也鮮少踏足這樣冷清的地方,見那年久失修的一道木門虛掩着,她也不客氣,使了個眼色。
身後随行的小厮會意,上前一腳踹開那門,皮笑肉不笑道:“六小姐,前廳用飯啊。”
朗日天光下,款式單調的绯色長裙襯着文荷如花萼一般的臉頰,一條雲白的緞子柔柔搭在她臂彎處,無端風雅。
潦倒的庭院之中,枯死的古木垂下它幹癟的枝條,文荷方才便是在俯身撿一片發黃的落葉,回身看見氣焰嚣張的杜藥一行人,像是受驚的小動物那樣不安,怯怯點頭:“請帶路吧。”
從與主人家隔了許多道白牆的客居走出來,前面場景便肉眼可見的熱鬧起來。假山翠湖連成一片,石橋山亭簇立其中,幾處大氣恢宏的橫匾皆出自文家祖先之手。路上所遇仆從小厮井然有序,全神貫注着手上活計。
“說來,六小姐還是第一次來我們文府吧?”杜藥走在前方,雖是對着文荷說話,卻沒有轉過頭來:“府上貴客衆多,平日裡規矩也十分講究,不過此時學起畢竟太過倉促,等下席間,若是小姐不知如何待客,便喚我名就好,奴婢受夫人和老爺特别囑咐照顧好小姐,必定不會輕慢了您。”
“是,一切有勞杜藥姐姐了。”文荷态度溫順。
這可憐蟲,居然直接自降身份喊她姐姐,也算是識時務了。杜藥心裡那點不樂意散的幹幹淨淨,多了幾分似真似假的同情,半是諷刺道:“說來您也是這文府正兒八經的小姐,哪裡能跟奴婢這般客氣呢?”
穿過精雕細琢的一處拱門,隻見垂幕流蘇随風擺動,湖中心有一寬敞小島正在宴飲。對面泊舟的小厮靠船打着哈欠,他先是波瀾不驚地看了眼文荷,又從人群裡辨出杜藥,當即站了起來,手腳利索地劃了船來,停到他們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