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孟曉凡下一樓去往急診室,室内外站了好些人,各個面如鐵色。
我看得心裡發慌,嘴唇也仿佛缺水一般開了裂。
“孟曉凡,我怕疼,我真的怕疼,要是醫生今天就要拿我開刀怎麼辦?我還沒準備好……”我站在人群後面,心口咚咚地跳着,呼吸急促,眼神不自然地四處看。
“我操,還沒開始檢查呢你慌什麼!”孟曉凡踮着腳站在一個高個子男人後面,見我縮着脖子往門口站,白了我一眼,走近了一把抓住我的手,低聲說,“你大爺的,你排後面幹什麼?站前面啊,待會兒就輪到你了,你以前不是做過手術嘛,說不定是複發了,有别的辦法可以治療呢,你要相信醫生好吧,醫生不吃人,不會要你命的!”
“我,我怕疼……”我腦袋短路,無意識地重複着。
“知道了,你先坐着歇會兒,等會兒念你号了,我再叫你。”孟曉凡拉着我的手,讓我坐在旁邊的靠椅上。
大約幾分鐘過後,孟曉凡回來了,摸了摸我的頭說:“得,又白跑了,急診室的醫生說耳鼻喉科的那個慕醫生來了,讓咱們上五樓呢。”
我哭着一張臉,緊張地跟在孟曉凡身後,同他一起進了電梯。
“你别緊張好不好,你一緊張,連我也跟着緊張了。”孟曉凡按了樓層,走過來拉住我的手,見我攥着手指呆立不動,又一把将我拉到跟前,象征性地揉着我的腦袋抱了抱我,拉開距離後,微微喘着氣說,“我跟你說,我老婆當初生孩子十級陣痛呢,大半夜喊疼,急得我開車橫沖直撞送去了醫院,等到後半夜還沒開指,又不肯開鎮痛劑。氣得我直罵醫生,擔心她會出什麼事,急匆匆又換了一家醫院。”
“到了醫院,交了身份證住院費,求神拜佛的慌的不行……結果呢,那家醫院也一樣,說要等開指,我老婆痛得想剖腹産,讓我去跟醫生說,醫生又勸順産,說剖腹産傷身,讓我去買水果給她吃。我提着水果進門,被我老婆罵個半死,說我死哪去了半天不見人,揪着我二話不說啪啪摁着我打,邊打邊罵,說後悔跟我結婚,說我不愛她,說我成天隻知道上班玩遊戲,連個剖腹産都搞不定……”
“後來呢?”我盯着孟曉凡微紅的雙眼,強作鎮定問。
孟曉凡微微一笑,柔聲說:“後來她把我打得鼻子流血,腦袋磕地,自己又後悔了,坐在地上抱着我鬼哭狼嚎鬧了一會兒又說肚子疼,醫生來檢查,說要生了,她麻溜站起身,精神抖擻地抽了我一耳刮子,說我耽誤她休息,撐着腰去了産房……”
我噗嗤笑出了聲。
出了電梯,孟曉凡牽着我的手推門而入,進了耳鼻喉科科室。
“誰挂的号?”慕醫生蓦然擡頭,視線掠過電腦顯示屏,看了我倆一眼。
“……”我望着他口罩上方的熟悉的一雙大眼睛,呼吸一窒,整個人仿佛置身幻境。
是昨晚上在網吧遇見的那個抱單反包的人。
“阿塵”即慕醫生似乎也認出了沒戴口罩的我,随手拿起了一支鋼筆,問:“過來我看看,是什麼情況?”
我緊張地低下頭,偷偷松開孟曉凡的手,上前把挂号單放在桌子上:“耳朵這裡長了一個包。”
慕醫生點了點頭,放下筆,轉身拉開一道門簾,讓我去後面的床上躺着,一邊戴無菌手套放枕頭,一邊俯下身摸我的耳朵,問我:“什麼時候發現的?”
我抖着脖子,喘着氣閉了閉眼,斜眼看了一眼站在簾外的孟曉凡,孟曉凡連忙走進來,站在床邊握着我的手,說:“大概半個多月前,那時候隻是一個小洞,有點癢,不舒服,這幾天……”
“四天前,我就感覺有點腫……”我接着說。
慕醫生拿了個燈照了照我的耳朵,撩開我鬓邊的碎發,在鼓包上摸來摁去檢查了一會兒,說:“嗯,是耳前瘘管,先打吊針消炎吧。”
我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欣喜萬分:“隻需要打點滴就可以了嗎?”
慕醫生看了我一眼,摘下無菌手套,說:“裡面有膿,還沒成熟,隻能先打消炎水看看情況,如果不能消下去,就得盡快做手術,你以前做過手術吧,是直接切的,還是做的引流?”
我和孟曉凡對視一眼,說:“二十多年前做過一次手術,怎麼做的我已經忘了。”
慕醫生走到外面,拿了一個病曆本,坐在電腦前打字,問我:“我先給你開個單子吧,等會兒你叫你朋友下去交錢,打個三五天的吊針緩一緩。唔,你有社保嗎?”
我答:“沒有,我很久沒上班了。”
慕醫生轉臉看我:“合作醫療呢?”
我端着手:“沒有。”
慕醫生一邊打字一邊說:“做手術要花不少錢呢,你得考慮下是在這裡做還是回老家做!在這邊做的話比較貴,建議回老家比較劃算。”
我:“我老家沒人,一直住惠城,沒交醫療保險。”
慕醫生點頭:“那就比較費錢了,嗯,你叫什麼名字?”
我看了一眼他手底下壓着的挂号單,心說上面不是寫着嗎幹嘛還要問,嘴上還是認真地回答道:“岑,岑景之。”
“電話号碼多少?”
我又看了一眼他手底下壓的紙條,照着複述了一遍,問:“醫生,你開的是幾天的消炎水?”
慕醫生打完字,開了輸液單子,提筆刷刷寫了個病曆本,遞給我說:“開了一天的劑量,明天早上你再來一下,我看看有沒有消腫才知道要不要繼續。而且你這個病屬于先天畸形,有潛伏期,做了手術也還有可能會複發……”
“啊?”我懵了一下,險些沒站穩。
“快,扶他坐下。”慕醫生蹙眉看了一眼孟曉凡,孟曉凡拉着我坐在旁邊的凳子上。
“你是不是沒吃飯?低血糖?”慕醫生走過來摸了摸我的汗涔涔的額頭。
我抿了抿唇,搖頭:“不是,我是突然感覺有點暈……輸液消炎了還要動刀子,我害怕……”
慕醫生輕聲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肩膀,溫和地說:“沒事兒,岑先生,凡事得一步步來,這個手術我每個月都會接十幾個,很普遍的,很多人比你還嚴重,心态也很好。不是什麼大病,你不必那麼緊張,放輕松,深呼吸好嗎?”
我點了點頭,面對一個比我小卻在安慰我的人,忍不住解釋道:“我……我其實也不是緊張,我是害怕……我小的時候被家裡人騙過,說是帶我出去玩,卻把我帶去醫院關進一間屋子,然後突然有好幾個陌生人沖出來抓着我的手和腳,我……我不認識他們,以為遇到了壞人,吓得拼命掙紮唔……”
“葡萄糖片,甜的。”慕醫生低頭從櫃子拿出一顆糖,剝開糖紙塞進我的嘴裡,說,“如果沒有消下去,就是我主刀,你不用怕,我有經驗。隻要你遵醫囑,盡量不要再吃辣的,上火的食物,複發的可能性就會降低……就像你之前做的手術,不也是十幾年才複發一次……”
我含着甜津津的糖,歇了一會兒緩過神來,撫平心口問:“可以喝酒嗎?”
慕醫生轉着手裡的鋼筆:“不能,辛辣刺激的都不行。”說着他看了一眼候在門外的另一名患者,說,“你先下樓去打吊針吧,早點打了說不定就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