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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幹分鐘前。
最後一支圓舞曲的餘韻在鎏金穹頂下盤旋,水晶吊燈折射出的光暈為大理石地面鍍上一層流動的琥珀。
舞會接近尾聲,舞伴們回歸了最初的配對。
裴拯在旋轉的浮光中接住白晝,少年禮服後腰處的暗紋刺繡劃過他掌心,像一尾倉皇的銀魚。
兩個人的舞步不算默契,甚至有些僵硬。
白晝在很用力地跳着,他在裴拯面前一直都有些無來由的緊張,剛才找到牧後時那種心情有所緩解,但現在與裴拯面對面時,緊張又回來了。好在多日用心的練習讓他不會出太大纰漏。
裴拯依舊是他風格,像完成任務一樣完成着他的動作,極其标準、極其賞心悅目。
——但不妨礙他的臉色很臭,甚至比競價的時候還要臭。
“我在等一個解釋。”裴拯冷冷道。
副廳裡色彩迷幻的迪斯科燈球,滿地散亂的舊琴譜,生澀無比的雪萊舞曲。
他以為自己已經遺忘的東西原來這麼容易被喚醒。
可喚醒他的人呢?名字都不肯留下,跟他協奏一曲後就毫無留戀地走人,把他一個人留在原地?
不,不。不是走。是跑。
好像他突然變成了什麼洪水猛獸令人避之不及。
然後他就——裴拯現在想起來都覺得荒謬——然後他就這麼追着那人來到了他一步都不想踏足的舞廳。
就為了一個唯唯諾諾,一眼便知是平民的學生。就為了追問他的名字。
然後他是怎麼知道他的名字的呢?
簡直令人笑掉大牙。
直到他聽到靡家那個從不挑食還心理變态的花花公子喊出他的名字,露出一副毫不遮掩的狐狸相說他要“邀請白晝先生共舞”。
這時他才知道。哦,原來他叫白晝。
聽說有人氣極時反而會笑,裴拯以前認為這簡直莫名其妙甚至大概率可以歸咎于面部神經失調。
現在他懂這種感覺了。
“為什麼一直不說話?”裴拯冷笑,“難道是因為我從靡懷煙的手中把你搶了過來,你在怨我?”
沒有等來白晝的回答,裴拯聲音加重:“你該相信我。他絕不是什麼好人。”
“不是這樣的。如果要論好與壞,我才是最壞的那個人。”白晝的聲音又輕又緊,“我的确是因為一些事情不得不離開,但我現在回想起來卻不後悔。”
這不是他預期會聽到的答案。
裴拯皺眉:“你壞在哪裡?”
白晝一時解釋不清,“我大概是一個詛咒。”
白晝告訴了裴拯他的經曆。那些貫穿他至今為止人生的,對他友善的人死去,厭惡他的人卻存留的悲劇。
雖然牧後要自己主動保護裴拯。但其實自己遠離裴拯才是對他最好的保護吧。
合奏鋼琴曲時的短暫時光讓他感到了平靜的快樂,他不希望這樣小小的快樂也被自己身上的詛咒摧毀。
他這樣的人……真的能保護誰嗎?
“所以跟靡懷煙沒有關系,你是因為我才離開?”裴拯依舊冷笑着,不過更大程度上是一種慣性,氣氛明顯回暖。
“别管那些,”裴拯道,“如果你是詛咒,那我也是。”
白晝:“怎麼會,我是說我會害死人……”
“你還沒聽我說又怎麼知道不是?”裴拯打斷。
“我隻有兩位親人,我的母親和我的……胞弟。他們都已經不在,我時常懷疑是不是我将他們克死了。不。我确信是因為我他們才死。”
裴拯輕描淡寫地談起他的童年,這是他第一次感覺自己可以毫不避諱地找人聊聊這些事。
眼前這個人真的觸動了他。裴拯想。白晝,他也是一個跟自己類似的困獸。
白晝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問出這個問題:“那你的父親……”
“呵。”裴拯譏諷地笑了笑,“如果獨裁者可以被稱之為父親,那我确實有一個。他……”
他是我痛苦的來源。
裴拯還未說完,首席小提琴突然顫抖着拉出一個刺耳的長音,截斷了他接下來的話。
長音結束時,其餘樂器紛紛噤聲。和諧的曲調驟然被打破,跳舞的人們詫異地停下了腳步。
多數人面面相觑,而人群中的敏銳者已經在空氣中嗅到了暴力機構的氣息。
大廳中高而長的門被從外打開。
黑色的軍裝剪裁得體,肩章上的金色紋飾在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來者面容冷峻,眉骨高聳,眼窩深邃,目光如刀鋒般銳利,掃過衆人時,仿佛能洞穿一切虛僞和謊言。
這張與裴拯有足八分相似的臉讓衆人面面相觑——是裴先生。
如果說裴拯是隻乖張暴戾的青年獅子,那麼裴先生就是獅群中的王。
他已不再年輕,但絕不會讓人覺得疲憊或蒼老。時間似乎隻給他刻下了威嚴。
幾乎在場所有人都認識這位,但在場隻有一個人敢叫出他的名字。
“裴承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