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二十的鬧鐘準時把江為喜叫醒。閉着眼睛賴床五分鐘,腦子裡什麼都不去想,停留在睡覺中的狀态,但又不能完全放空,一直揪着點勁,不然再睡下去就麻煩了。
可今天外面過于安靜,一點動靜都捕捉不到,就像那片睡海中星星點點的稻草全枯萎了,處在下沉的邊緣。猛地睜開眼睛,不安感拂上心頭,但又無法具體确認,匆匆穿好衣服奔向客廳。
空無一人。
外面陰着天,本來照不進陽光的客廳愈加昏暗。沙發上的被褥是平整的,餐桌上幹幹淨淨,沒擺放任何食物,廁所廚房同樣沒有人,甚至沒有使用過的痕迹。一切都維持在昨天早上的模樣,仿佛在這二十四小時裡時間凝固了,生活停止了周轉,天地間隻有她是活着的。這個生活了12年的狹窄的“家”,第一次讓她覺得如此空蕩。
“江為知……江為知!”明明已經走遍每一個角落一無所獲,但還是無數次重複這個路徑,無望地呼叫着,回答她的當然隻有沉默。茫然無措地坐在餐椅上,平時自己就坐在這裡吃飯,對面是杵着胳膊打盹的江為知,兩人同樣不說話,但當時的沉默在如今看來是如此令她安心,和氧氣一樣不被察覺又必不可缺。
淚光中的視線不可避免地投射到一個方向。早從心底裡剔除它的存在,一次次從門口走過都視而不見。你們家什麼構造?一室一廳,回答得不假思索,從來不覺得有什麼不對。所以這對她幾乎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新發現,而剩下的那一點則指向戳穿她自欺欺人心理的方向,這一天早晚會到來,她一直都清楚。
再也沒法瞞下去了。現在它矗立在那裡,占據她全部的視線,哪怕别過頭仍然是它張牙舞爪的影子,在那張龐然大物的嘴裡,江為知被嚼得隻剩下一堆碎骨,可依舊欲壑難填地甩着舌頭,引誘新的獵物前往那必死的地獄。
而她真的去了。反應過來時已經站在門前,雙膝不停地打戰,幾乎要跪倒在地闆上。抖成篩子的手搭上門把,但始終沒有往下按的勇氣。身體前傾,虛弱地伏在門上,耳朵貼在門縫處,傾聽着裡面的動靜,但聽到的隻有她頭腦中呼嘯的狂風驟雨,響亮到讓她發狂。
如果當時有第二個人在場,就會看見她使出雙手用力鑿着門,清秀的一張臉變得面目猙獰,用近乎怪物的聲音聲嘶力竭地喊着“江為知!江為知!”年久失修的門被她擊打得奄奄一息,流下兩條血水。
江為知不在那裡,她能感受到。不是想逃避,而是來自千真萬确的血緣的直覺,所以再耗在這裡也是于事無補。
那麼這下該怎麼辦?背靠門扉坐在地闆上,把本就沒來得及梳的頭發揉成一團雜草,做不出題的時候就會這樣。如果這是一道語文概括題,她可以輕松寫出滿分答案:江為知在酒吧上班,半夜下班沒有回家,很有可能遇到危險。情況梳理清楚了,那接下來要采取什麼對策?腦子轉動得比做數學題更快,終于抓住了那個答案,撲到斜前方的茶幾前。
重重疊疊的雜物堆成一座小山,本就慌亂的視線更加尋找不到目标物。心浮氣躁地拿到什麼就往地下扔,在周圍形成一個小圈,終于把座機刨了出來。上面沾滿灰塵,上次用還在好幾個月前,但江為知多次叮囑過如果在家遇到什麼事情就用這個聯系她。劫後餘生一樣飛快地打下11串數字,開始漫長的等待。
她是有後路的,這種感覺真好。如果江為知沒有接,她還可以撥打110。但她有預感,江為知一定就在電話那頭,所以她不用選擇那個提心吊膽的下策,在心裡一遍遍祈求着拜托了快點接吧。
“嘟—嘟……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在撥。”
胳膊垂了下去,整個人如遭雷擊。不死心地又打了過去,兩隻手顫顫巍巍地拿着話筒還是拿不穩,等待傳來那聲再熟悉不過的“喂”,哪怕是多年以後坐在電腦面前等待高考成績,也沒有這樣煎熬。
可響起的仍然是冰冷無情的女聲。
第三次撥打,同樣的結果。
心如死灰地倒在地闆上,短短12年裡第二次如此絕望。已經打出110三個數字,可就在按下撥出按鈕時猶豫不決起來,遲遲下不了手。最後把聽筒一把扔了出去,摔在地上像是什麼東西在破碎,撿起書包一個人去上學了。
真傻啊,自己還在擔心江為知會出什麼事,她能出什麼事?她殺人比被殺更有可能吧?
其實她隻是不想要自己了,就和兩年前一樣。現在報警耽誤了她的逃跑怎麼辦?那就讓她抛下自己這個負擔遠走高飛吧。這一天遲早會到來不是嗎?
鼻涕眼淚在風裡被吹幹,一個人走在這條兩個人一起走的路上。我一個人也可以的,她在心裡想。
……
江為知是被一通電話叫醒的,腦子一團漿糊嗡嗡地轉,對面說了半天也聽不懂,稀裡糊塗地挂斷了,躺在原地呆若木雞。
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幹什麼。仿佛失憶或是穿越,竟然真的思考起這些問題,但什麼都想不出,隻是直愣愣地看着前方,整個人沒有任何知覺和反應,就像突然被按下暫停鍵熄火了的機器。
這樣待了很長很長時間,然後按鍵被不知道什麼啟動了,于是一片空白的頭腦裡突然出現了一點頭緒,緩慢地理解它的意思。她是江為知,她發燒了,現在躺在這裡,原本應該……
糟了!還沒去上班!剛才那個電話就是老闆打來的!
一下子思緒全清晰了,其餘的空白處也被各種尚且朦胧的記憶填滿,程序開始啟動。手忙腳亂地下了床,手機都忘了拿就往門口跑,頭腦的天旋地轉後一步追上,嗓子腫痛,身體像鉛一樣重。突如其來的感覺使她險些暈倒在地。某個朦胧的記憶被觸動,總覺得似曾相識,但來不及想太多,拖着沉重的身軀蹒跚地移動,走到門口時已經渾身冒冷汗,一打開門卻冷不防地看到了近在眼前的王曼曦。
猝不及防的一幕吓得她往後退了兩步,如果不是王曼曦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就要摔倒在地。“小知,你怎麼能下來走動呢?快回床上歇着。”王曼曦反手把門鎖上,饞着她往床上走,江為知現在就像個紙片一樣任她擺弄。
剩下的事情在看到王曼曦的一瞬間全想起來了,信息量大到她的腦子差點爆炸。此刻心情複雜地坐在床上,看着王曼曦又在為她忙前忙後,不知道該以何種方式面對她。
想開口喊她,但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叫“王曼曦”太生分,叫“小曦”“曼曦”“曦曦”不是太奇怪就是太肉麻,最後舍棄了稱呼,直接說“我要走了”,結果嗓子太沙啞,隻發出一些古怪的音節,還比不上剛學說話的小孩,根本聽不出來是什麼意思。
王曼曦似乎明白她的意思,氣鼓鼓地說道:“你知道你早上還高燒40度嗎?趕緊好好休息,哪裡都别想去,更别想着上班了,命重要還是上班重要?”給她端來一杯水,命令她喝下去。與她的尴尬不同,王曼曦看起來容光煥發,好像發生過什麼喜事一樣。
工作确實不去想了,現在這種狀态再心疼錢也堅持不下去。但主要是想躲王曼曦,在這裡呆的一秒都如坐針氈。水喝完後咳了幾下嗓子,能發出人話了,斷斷續續地說:“我回家吧……”
“回家?!”王曼曦急得跳了起來,“你和我開什麼玩笑,你這樣能照顧自己?給我留在這裡,今天哪都别去了。”
如果不是昨晚那個夢很想同意,她實在是不舒服,再堅強也有軟弱想被照顧的時候,并且現在這樣虛弱無力,王曼曦又是能做出強行扣押她的那種人,自己是沒有辦法反抗的。認真思考了一下商量道:“晚上我得回去,我妹妹……”說及此處心裡一驚,才意識到昨天晚上沒回去沒告訴她,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