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現在,他仍以為君王之威于她眼中不過算個殼子,他不要做她的君王,要做個與她匹敵的男子。
燭火燃着靜寂,安神的龍涎香像輕柔的面紗,拂在臉上。
他們都靜靜躺着,盼着夢來。
身體陷在錦被裡,容鹿鳴嘗到少有的惬意,心裡卻停不下思量。沒有兵戈鐵馬,上弦月枕着飛檐。一直隐沒深處的倦意緩緩湧出來,逼問着她:“停在此處,不好嗎?”
好啊,怎麼不好?容鹿鳴自己笑自己。就在這華宮美殿中作個擺件,像那個天藍釉的柳條紋缸。剛進貢上來時,蕭正則很是喜歡,玩賞了好幾天。後來又貢上來一批秘色瓷,先前那天藍釉的便收到了角落。
人同此物,隐藏在後宮裡大概不難,亦不缺少勸說自己的理由:後宮不得幹政。她也便可以停下了,收起陰謀、算計、沖殺和生死,在這深宮裡寂然地過。給自己一個抽身的理由,可以閑敲棋子,看燈花落下。如此甘美的安逸,即便是在牢籠般的宮殿裡,似乎也引人向往。
那麼,就這樣了嗎?她用手臂壓住眼睛,有人在身側,她不能一歎,隻把心中的郁氣緩緩吐出。到底,這裡不是她的栖身之所。她想到南境,想到無辜死傷的百姓,想到一路并肩而戰的将士,想到哥哥,想到自小父兄一直在做亦在講的——護國佑民。她停不下來,停不下來了,不能在這後宮裡寂寂地過。肩傷劇烈地疼着,她有必須要做的事。
她羨慕了一會兒那個天藍釉的柳條紋缸,作為慰藉,像是難以入眠時讀着老莊。
困頓于此,隻當做暫時地歇息一下吧,先把肩傷養好。
能停駐多久,怎樣才能離開,這些她都不能細想,覺得倦,深恐難以達成。她把手輕輕放在心口,想到在戰場上時,卷邊、斷裂的刀劍都被收起來,放進熔爐,給它時間,熔成鐵水,再待重鑄。她想,自己也需要時間,熔了再鑄。
還好,還有時間。她睜開眼睛再閉上,諸種大小事都團做一團,丢開,盼夢來。
身側刻意壓抑着的呼吸聲漸漸均勻了,蕭正則知道容鹿鳴入夢了。他側過身,細細看她。夜色裡,她在他眼裡反而清晰了。
她入睡的姿勢真是規整,竟讓他覺得,如同一段玉橋。
橋?蕭正則想,也許自己才是那橋。
當年在雲頂寺抄經、寫她名字,也當真在佛前念過:“我願化身石橋,受那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隻求她從橋上經過。”
現在,她終于在他身畔了。他用手指理了理她的鬓發,順着雪色額頭停在鼻尖。她好看的嘴唇像一抹血痕,豔麗的,抹在秘密之上,亦印在他心上,惶惑的,動人心念。
他在腦海裡享有她,一下一下地,無法想象那種甘美。他亦謹守禮儀,隻是朝她那側靠了靠,深深吸嗅,她的氣息多年來總是萦繞在他夢裡。
視線垂落,甫一交睫,蕭正則看到,容鹿鳴月白的衣袖下,右手腕子上仍戴着那串佛珠。
說到容家庶女,茶館裡的說書先生也常要道一聲傳奇:軍功、豔美、無雕飾。多年來宮裡賞賜的珠寶、金飾,她俱是賞給了軍士們的妻女。即便從軍中返京,入宮進見帝、妃,也都不過隻一支錯金的檀木簪子,美得坦蕩又熱烈。
她手腕内側的一顆金色佛珠,怎地有些眼熟?應是皇家之物。蕭正則靜靜坐起,借着燭光看了看。
是了,蕭正則想起,容雅歌曾在戰場上救過瑜親王之子。
為謝恩義,瑜親王将家傳的大藏經微雕金佛珠贈與了他。這珠子工藝精絕,又受過佛前供奉,說是願保容雅歌陣前平安。
沒曾想容雅歌轉身就串到他自己的沉香佛珠中,容鹿鳴腕細,去掉了好幾顆,然後鄭重戴在她手上。
“真是兄妹情深。”蕭正則想,心裡不無羨慕。他身在皇室,除二哥之外,周遭兄弟全是敵手。
罷了,他複又躺下,明天還有許多政事要處理。
将睡未睡,突然,蕭正則聽到細微的呻吟。昙現也聽到了,跪于帳外:“陛下?”
“無事。”
蕭正則看着身畔的人,眉頭緊鎖,呻吟着、劇烈喘息,似在忍着什麼苦痛。
“鳴鳴。”他出聲喚她,托起她後頸,看她的傷口。傷口無恙,她額頭卻發燙,這是怎麼了?
“鳴鳴!”她血痕般的唇被她自己咬住了,淚從眼角沁出來。
他把她抱進懷裡,擔心她咬傷自己,情急之下,他把右手食指墊進了她唇下……一瞬地,他想變成這節食指,被她痛痛地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