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皇後娘娘怕是魇住了。”
“快!昙現,取支虎頭茉莉來。”
茉莉落在她枕畔,濃香忽地散開。容鹿鳴漸漸平靜下來。蕭正則想收回手臂,又舍不得,就讓容鹿鳴那樣枕着。
先前在王府裡也曾如此,不若這般嚴重,他當她是過多思慮所緻。現在看來……剛剛一刹的,他想起當年戰場初遇,容雅歌曾擔心她夜不能寐,派人送過茉莉。前些日子,他特意着人去見過前任太醫院院判陸徐。陸徐說,她的心疾恐會誘發熱症。
那麼小就被帶去戰場,兵戎之間、拼殺之中,她究竟都經曆了些什麼?
知曉了她的脆弱之處,他痛得如同一根銳刺錐入心髒。他收緊手臂,隔着一小段距離,如今她在他懷裡,他定是要護好她。
蕭正則隻看到她光華展現,軍功赫然,未曾見過她如何拼殺。
當年,容鹿鳴剛被帶到軍營,尚不清楚發生了什麼。阿耶、阿娘明明憂心忡忡,卻強笑着,要她随哥哥去軍中待幾日。臨别時,若不是阿耶執意阻攔,阿娘直想同她一道去。
容雅歌表面上鎮定自若,卻把他的親兵撥了一半,來保護容鹿鳴。不敢讓她睡在别的帳中,就在他自己的軍帳裡擺了個她喜歡的天水碧的屏風,将空間一分為二。
夜裡,他都枕劍而眠,軍隊明明在休整期,他和自己的親衛們卻如臨大敵。
許多小時候的事,容鹿鳴都記不起了,隻是怕血怕得厲害。剛到軍營時,容雅歌每次回了營,都是先洗淨血污,熏了白檀香才敢來抱她。
那一回,與北狄激戰初歇,有個敵方奸細扮作容家軍,溜進了容雅歌的軍帳。容鹿鳴睡得輕,立即覺察了。可她不能叫護衛,那人的利刃已趨近兄長的咽喉,若她出聲,那人拼力一刺……
“要保護哥哥!” 她想,出于本能的,從床另一側悄然迂回到那人身後,緊握匕首猛力刺向他後心,奮力一搏之中,紮入了那人内側的胸骨之上!
鮮血滿手,那人激烈地掙紮着。她忘記了惶恐,隻念着不能讓他傷害容雅歌。
哪裡來的勇氣?她試圖用膝蓋将那人壓在地上,猛然間想起醫書上心髒的位置,兩手緊握刀柄,全力把刀尖往上一挑,“噗”地輕顫,刀尖終于紮進那心髒。
然後她頹坐在血泊裡哀哀地哭,連緊壓刀刃的手掌被削去了皮肉都渾然未覺。
容雅歌被驚醒,濃烈的血腥味中仍餘淡淡迷香。他迅疾起身,抱起容鹿鳴,檢查她是否受傷,然後把人緊緊抱在懷裡。
“沒事了,沒事了……”他撫着她瘦削的脊背,幸好她沒事,一般的迷藥于她無用。
那人已經死了。
容大虎拔出匕首時,才知道容鹿鳴下了死力,刀尖刻過胸骨,利刃竟已卷邊。
容鹿鳴當夜開始發熱,整整三天三夜,高熱不退,藥、食通通灌不下去。容雅歌一直守着她,撥動腕上佛珠,發願為地藏菩薩開一方石窟。
第四日,容鹿鳴方才醒轉。軍醫官陸徐已是杏林聖手,診過脈,看她飲過藥睡下。他才對容雅歌道:“令妹此疾,恐是心疾,不易痊愈……”
接下來的幾場硬仗,容雅歌如同羅刹附體,直殺得北狄大皇子潰不成軍,被圍剿于兩國交界的穹心阙下。
北狄皇帝手書休戰書,以換回愛子的屍首。
縱使北狄向來狡猾善變,此次大敗也足夠他們頹喪年餘。
如此大功,容雅歌沒有随副将一道返京受賞,他給皇帝上了一道折子,然後,帶着大病初愈的容鹿鳴去了穹心阙。
穹心阙一側的山崖上有數處石窟。兩國邊民,信奉大乘、小乘佛教者皆衆。
把馬留在山下的農家,容雅歌背着容鹿鳴往山上走。他隻帶了兩個親衛,但劍不離手。即使容鹿鳴牽了他的手去摘花,他的另一隻手也牢牢按在劍柄上。
他并不擔憂自己的安危,誰敢對他動手?
他擔心容鹿鳴,從相府到北境,這個女孩的安危和秘密始終壓在他心上。
“哥哥,花,好多……”容鹿鳴喊他。熱症之後,她明顯的話少了。軍營之中,常常一坐一整日,隻偶爾同他和容大虎說話。
他複又抱起她和她手中的花,擔心她走多了疲乏。愈往上走,見樹木蓊郁,心愈澄靜。山間白檀遍植,氣息悠然。午後的日光透過葉間,灑在他們身上。
到石窟崖了,容雅歌放下她。她學着他的樣子,虔誠地拜過端坐須彌座上的佛像。
“鳴鳴,我們也在這裡開一方石窟,可好?”
容鹿鳴點點頭。
“就刻地藏菩薩吧。”
容鹿鳴困惑地擡頭望他。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他既是和容鹿鳴說,也是同他自己說。那一刻,他已隐然地預感到,容鹿鳴會成為和他一樣的人,背負同樣沉重的枷鎖,而不得逃脫。
他輕柔地撫了撫小妹柔順的發心,心中悲苦難以言說。于是抽出袖間炭筆,借着在崖壁圈出窟洞大小的片刻,忍去了眼眶裡的溫熱。
他知衆生皆苦,唯不忍小妹亦受此苦。
極難得的,餘出了大把時光。他們一行人都在山腳下的農家住下,俱是麻衣草履。無人知曉,名動天下的晉國大将軍竟身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