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年輕夥計捧來個描金的小漆盤。
容鹿鳴有些尴尬,今日美盼未跟着,她出門一向不帶銀錢。
“咳,這個……”容鹿鳴抵拳輕咳。
掌櫃此時走了進來,使勁拍了那小夥計一巴掌,“亂嚷什麼?”随即轉過身朝容鹿鳴躬身長揖,餘光掃過他身旁的蕭正則,“銀錢之事,女郎無需在意。”
“好,這些都包起來。”
兩個小厮跟進來,俱是斂目垂首。
“容講郎,未付銀錢,可以這樣取走?”蕭正則低聲問道。
“無妨,他們會上我府上取。”容鹿鳴張口就來,全然不管實情:誰敢向她要錢?
“可是,”蕭正則低聲笑了,他望見她鋒銳背後的一點可愛的柔軟,“剛剛走進這兩家店鋪時,我俱聽見一旁有夥計小聲嘀咕,說是東家親自來了。所以,這東家是指容講郎你麼?”
容鹿鳴直想說不是,可對上他滿懷信任的目光,她便說不出話來。
“走吧,該回宮了。”
自那時起,蕭正則開始感到,周遭的風物變了,光陰的質地也變了。先前被仇恨和孤獨掩埋的時光被掘了出來,打磨得發亮。
容鹿鳴看他的畫時,讀他的策論時,眼中亦會發亮。她雖不多說什麼,他卻懂她想說的,如同受到無尚的贊美。
她不甚避諱與他親近,與他這樣一個孤弱無勢的皇子。但她從不提戰場上曾與他遇見,亦不提曾為他在諸皇子面前解圍。
他覺得她是個謎。他想着她,猜度着,用思索蝴蝶羽化、花朵盛開的方式。
他從她那裡獲益良多,靜妃和二皇子皆瞧出了他的變化,對容鹿鳴常加贊譽。每回聽到她的名字,他心裡俱是一跳。
他想要報償她,卻已隐然察覺了她的财富——她根本不需金銀之物。
知道她喜歡虎頭茉莉,他默默為她種了整整一圃。茉莉開時,他每日清晨先去花圃,摘一朵開得最好的。雙手遞與她時,為了不顯刻意,他總推說是為靜妃摘花,亦想到師長。
她每每總是歡喜地收了,插在前襟的盤扣上,或在耳後别一會兒。原來一朵花也能使人開懷,原來不必所喜之物必是有利于我,他想,由心底陰暗的角落慢慢往外走,漸漸能覺出長風入襟懷,闊朗有聲。
不敢說出的話一直緘默,他願意自己是那朵花——可以不冒犯地觸到她。
容鹿鳴嗜書如命,蕭正則便日日為她抄書。
“七皇子不必如此的。”
“我想為容講郎做些事。”
她柔和地笑了,捏了捏他臉頰。“她仍當我是孩子。”他苦澀地想。他已略高她一指,如果被允許,他的嘴唇已能觸到她小巧的鼻尖。
他習武刻苦,手臂早已結實有力,可以把她玉白的手腕緊緊扣住,壓在紫檀的窗棂上……他不許自己再想,一人站到夜寂的庭院裡,淋了場冷雨。
不過幾年,容鹿鳴案頭愛讀之物,俱已換作他的手抄。運筆時,字裡行間湧動着他的欲念——她會觸過、撫過他寫的字,如觸摸他執筆的指骨,或是午夢時扣上那面頰、壓于胸口。
人人皆說七皇子寫詩仙逸,常引老莊典故。為平康裡的一衆娘子度曲,飄逸灑脫,聞者動容。多年來,平康裡盛傳不息:不願千兩金,願得七郎心。
也曾臨窗對月,飲風亦飲酒,蕭正則肆意書就了幅《逍遙遊》。而他自己不得逍遙,他被困住了——當容鹿鳴離京返歸南境。
清早,蕭正則自太極殿下了朝會,忘筌自宮外歸來,顧不上更衣,奉命來秉,說京中最大的布行——丁記布行,貨品被滞留運河之上,無法按時交貨,幾家客商鬧起來,店鋪已是關門歇業。掌櫃丁四也被京兆府的人帶走了。
“隻因未按時交貨?”蕭正則右手輕扣龍書案。
“回禀陛下,面上看着是。可需要奴才繼續查探?”
“不必。”蕭正則道,低頭繼續察看有關赈災事務的折子。
忘筌心裡有些奇怪,前幾日陛下突然令他密切關注丁記布行。陛下富有四海,怎會在意個賣布的?
往外走的時候,忘筌想到件事,陛下有件頗舊的青地聯珠團窠對鹿紋錦緞袍子,已是短了,不堪穿着,當是陛下年少時穿過的,卻是無比愛惜,令人鄭重地置于衣櫥,定期晾曬、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