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記布行歇業已數日,皇後娘娘也不心急,今日才差了巧笑去探問。皇後向來未雨綢缪,何曾見她引而不發?
濕漉漉的腳步聲響在廊前。
美盼不由得心中一緊,“皇後娘娘,巧笑回來了。”
巧笑直奔入殿,顧不及擦去發上、身上水珠。
“回禀皇後娘娘,奴婢按娘娘吩咐,在聶鳴珂将軍宅邸外守了三日,未見有醫者出入。”
容鹿鳴擱下筆,聽巧笑細說。
“果如皇後娘娘所料,那聶娘子以重病為由辭了入宮之事,确有蹊跷。奴婢今早尾随聶家一個出門采買的家丁,那家丁順道回了趟自己家。他老母一見他便問:出走的聶娘子可找到了?我躲在窗外,見那家丁立即掩住了母親的嘴。”
“繼續查探此人,别動用暗衛。”
“是。”
容鹿鳴記得聶将軍的女兒似乎叫聶嘉言,是個閨閣女子,曾給身在南境大營的自己寫過一封信。
巧笑不去更衣,渾身濕透仍躬身立在那。她面上焦慮更甚,掃了眼容鹿鳴身旁的美盼,然後“撲騰”一聲重重跪下,“皇後娘娘,今日午後丁記布行被查抄,丁四也入獄了。”
容鹿鳴穩穩坐在紅木帶托泥五足圓凳上,瞧了眼美盼,見她垂着頭,香肩微顫。
“知道了,你先下去,把濕衣換了。”語調沉穩有力。
巧笑應諾去了。
“皇後娘娘——”美盼沒說什麼,隻是跪到容鹿鳴面前。
“怕什麼,不會有事。”她伸手,将美盼垂落的鬓發别回耳後。心裡念到點往事。
容鹿鳴把京中的店鋪開起來以後,容家軍練兵之餘,除去兵法,另要多學一門《九章算數》。丁四兵法學得挺快,可算學真是一言難盡,被斥候的兄弟們笑話。于是找到算學極佳的美盼,求她私底下教教他。
時日久了,兩人心裡都懂,發乎情止乎禮,如同知己好友。後來丁四受了傷,越發覺得自己配不起美盼,美盼也便任其自然,既不多思,亦不多做。
怎料丁四會遭此劫難,她隐忍的心事再難掩藏。她一向極信賴容鹿鳴,聽她說不會有事,她自己也靜了下來。
美盼和丁四,容鹿鳴覺得自己此生大約不會得到真情如許,她希望身側之人皆能得到。
她把美盼扶起來,擦去她沒能強忍住的淚。
雨歇,濃重的夜色中浮起個明晃晃的月,草葉濕亮如灑銀。月色驚宿鳥,偶有幾聲清澈的啼鳴傳來。
容鹿鳴飲了安神的藥,早早歇下,後幾日還有要事需理。
夜已半,蕭正則路過鳳儀宮,暴雨讓栀子樹的香噴薄而出,隐隐的水汽中,大門緊閉的宮殿宛如一座在水一方的香島。
于是他親自扣了門,不許守夜的宮女們驚動其他人。
讓忘筌去通報,今晚他本該去哪處宮殿,他自己早忘記了,就讓忘筌去說,說他不去了。
鳳儀宮的寝殿内,隻亮着一支錯銀鑲金銅鹿燈架。床邊,霜色的帷帳垂落着——金絲為緯的輕紗随風而動,光亮點點,似是種欲言又止的召喚。
蕭正則挑開帷幕,燭火、夜風、侍婢們的目光都被擋在帳外。床頭的雲绫錦簾脫了鳳頭金挂鈎,密密地為床上安眠之人辟出一處甯谧之所。
如果不是容鹿鳴伸出帳外的那截手臂,蕭正則可能略站一站便會走了。他不想驚擾她,更不想被自己翻湧的欲望驅使。
然而,他望見了她微張的手心,仿若掬了捧月色,待他去飲,待他去一洗眼目與心。
其實不遠,他卻覺得如同邁過一道懸崖,心跳如鼓。他在她床下靜靜坐着,把臉埋入她掌心。她的氣息沁入他肺腑,是芳香的,甜潤的。他親了上去,熱熱的,是她的掌心或是他自己的呼吸?
吻落上她手腕,她瑟縮了一下,蕭正則驚醒了,猛得向後靠。帷帳顫動,夜風入幕。
他讓栀子香把自己掩住,抹去印在鼻端的她的香氣。
他勸自己停下來,他不該這樣。他把政務塞回心間,大事未成,面前之人是他夢裡人,可是,會有刀劍相向的那一天嗎?
他懂得,目下她以為臣之心侍奉他。他可以不顧一切地享有她。可若得到之後再失去,那痛楚一定勝過開腹剖心,他害怕自己會被那痛楚擊倒。
坐在那裡,他漸漸能感到地闆的紋路,漸漸能聞到她的香——她依舊遠遠地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