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言忽覺晴天之間一道霹靂猛然劈下,把她整個人都擊懵了。
胸中那頭困獸已然沖破牢籠,青面獠牙,茹毛飲血,恣意肆虐,直接摧毀了着林知言心中的枷鎖。
林知言沖着林母縱聲喊道:“我說你們是不是瘋了,都沒跟我商量就去買房,是窮瘋了嗎!”
林母龇牙咧嘴地唾道:“你這不孝女,辭職也不跟我們說,不跟我們商量。這下好了,我們所付的定金全賠在裡面。”
沙強見局勢不對,慌忙去端了杯茶給林母,說:“姨媽,别生氣了,買不了就去退掉,去求求人家,可能開發商會給退。”
林母一把接過茶,咕咚喝個精光,那口依然憋在心裡,舒展不開。
林知言白面已是透紅,似白玉中流溢紅彩。
林知言轟然坐下,手靠着飯桌,拖着額頭,像全身都散架了一般,軟弱無力。
“退掉......”林知言的喘息聲像獅虎在低吼。
沙強和林父面面相觑,都知道林知言要發作了,卻又無計可施。
“我說把房子退掉!”林知言這一句真的是困獸在咆哮,似乎屋子裡的事物都在微微抖動,喊聲破門裂石,直上雲霄。
林父和沙強被吓得面如死灰,不敢随便去勸阻。
那林母被林知言的言行激發得更為狂躁了,理智也沒有了:“好你個不孝女,還敢命令我們,還想殺了我們不成。”
林知言每一個喘息都似野獸在低吼,聲沉地問:“我問,你們到底退不退掉這房子。”
林母猛地坐下椅子,交叉雙手,翹起腳,一臉決然:“不退,我們就是不退,這房子我們買得起。”
“買個鬼,我工作都沒了,拿什麼來買!”林知言怒喊得已經是聲嘶力竭了。
林母譏諷說:“還真以為沒了你我們就買不成房子了,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吧。”語氣尖酸,面容歪曲,眼睛都快眯成一線了。
林知言氣得全身抖動,連聲音都是抖的,狂笑說:“哈哈哈,沒了我,這個家還能幹啥。你看看你們倆。每個月就那麼一點退休金,還要吃要穿,湊起來先首付都不夠給,癡人說夢呢?”
沙強過來說:“哎呀,知言你怎麼這樣跟姨丈、姨媽說話的,都先消消氣先。”
林知言手一把推開沙強,哭喊說:“表哥您别管了,這是我們家事。”
沙強碎碎念道:“咱們不是一家人嘛......”
林知言這一次心實是下雨了,瓢盆大雨。
林父過來安慰道:“知言,我知道不和你說是我們的錯,我們該罵。但是,這房子不買不行,會越來越貴的啊。”
林知言紅着眼睛,說:“您也知道房子會越來越貴啊,那您幹嘛不早點買,非得到全家餘糧都快揭底的時候買呀!”
林父為難地說:“這不是要供你上學嘛,那時候哪來的錢,買房子啊。”
“哦,原來是我拖累你們了,我是大罪人,我是大罪人。”未喝半滴酒的林知言,面靥如桃花绯紅。
花不凋零葉自謝,人不醉兮心自醉。
沙強都以為林知言被逼瘋了,剛忙過去扶起林知言,說:“哎呀,知言,又沒喝酒,怎麼像醉了一樣呢?”
林知言身軀搖搖晃晃的,步履蹒跚,有氣無力地說:“難道我不想搬走嗎?眼看着鄰居一個個地搬走,二十年啦,我們居然還像一個釘子戶一樣賴在這裡不走。”
自大林知言出生便住在這員工宿舍,寒暑易節,春秋代序,二十年來,林知言小時候的玩伴早已經都搬走了,隻剩她一個,像一個留守兒童。
林父辯解說:“哎呀,這不是在買嗎?我們也知道你不想再在這裡住下去了,所以不正商量買房嗎?”
林知言讪笑說:“你們買房是完全了為了我嗎?别把你們的意願強加在我們的身上。”
林父苦口婆心說:“瞧你說的,你不是說想要搬走嗎?這還不是為了你嗎?”
強詞奪理,颠倒是非。
林知言拖着額頭,隻感覺天旋地轉,氣息十分虛弱,面色煞白,嘴唇微顫。
她嬌喘着說:“要搬那就租房子,沒錢就不要裝大款,買什麼房子啊,要我給你們做一輩子的房奴嗎!”
林母見林知言說話詞鋒銳利,毫不留情,也開始叫嚷:“好啊,你個不孝女,生你養你,沒想到你就這麼反骨。要你幫忙為家做些貢獻,你反倒說家人拖累你。我們買房不要你的錢,你就管好自己,不勞煩你操心我們的事情。”
林知言隻是苦笑,林母不過在說硬氣話罷了。林父、林母的退休金絕對買不起房子,就是向别人借也借不了多少,畢竟父母的人脈關系少,到頭來還不是要找自己來借。
林父又安慰道:“知言,你負擔不了就别管了,買房的事我們會解決的。”
林知言聽了林父母自欺欺人的話,隻覺又是無奈又可笑。
淚水早已把林知言臉上的妝容浸濕,目含秋水,淚滴順着兩頰蔓延流淌,卻化作了幾朵綠萼。
林知言強顔歡笑說:“爸,您真點沒點自知之明嗎?你倆的退休金夠買房嗎,咱家又有幾個親戚朋友有錢借咱們。有錢的那些親戚,早就離我們遠遠,省得降低了他們的身份。您說,除了我還能有誰。”
林父啞口無言,林母斜目不語。
林知言拿起個水杯,長飲了一口,卻是微醺的模樣。
林知言繼續說:“您說啊,我的朋友一個一個的都搬走了,為啥就剩下咱們這一家,您說是為什麼?”
林知言嗤笑一聲,說:“爸,您那工作薪水不多,也不算忙,準時上下班,假期都不少啊,可您幹嘛去了?就是喝茶,下棋和閑逛。您多花點時間去多掙點錢回來也好呀,鄰居家的父母除了上班還忙這忙那的,想給自己孩子多掙點錢出國念書。您為什麼不學學,求榮華富貴,掙點小錢補貼一下家用也好啊。”
“還有我最尊敬的媽,”林知言轉身向林母道:“媽,你文化水平本就不高,頭腦也不夠精明,還強行着學别人做生意,結果呢?從沒有賺過錢,換了一個又一個地兒,就是不成。我說媽,您就不能老老實實去找一份工作嗎?打工仔又怎麼啦?清華北大出來的人,還不是一樣給别人打工嗎?怎麼您就放不下這個臉皮呢!”
林母念叨着:“我自己做生意賺的錢是少,一樣養活我自己,為什麼要給打下手,挨别人的罵......”一邊擺着手,一邊眼神四處飄忽,不敢與林知言有半點接觸。
林母做的生意起起伏伏,時壞時一般,總的來說掙到的錢跟一個普通職員差不多,有時還少點。林知言經常催促林母去找份穩定的工作,林母就是拉不下臉。
林知言癱坐在椅子上,兩目惘然,苦惱說:“你們年輕時就是得過且過,也從來沒為将來計劃過。如果真的有過打算,現在就算買房也不至于這麼無助。”
林母見林知言說話不留任何情面,氣也上來了,叫嚣說:“你愛幫不幫,不幫就滾蛋,就當沒養過你這不孝女。”
林知言揶揄說:“我說媽,買房子上百萬的事兒,你都舍得,怎麼帶您去醫院做個檢查,你就好像要把你的毛都拔光一樣。到底是房子重要,還是命重要。”
林母指着林知言,咨牙俫嘴地罵:“你這不孝女,還像咒我死不是!我身體好得很,哪像你們這些蠢貨,去給别人送錢。”
林知言早已心力交瘁,沒力氣争罵了,喪氣地說:“我辭職了,積蓄也沒有,你們真要買,隻能靠你們自己了。”
林知言拿起椅子上的一件薄衫披上,從額頭往後捋了一下頭發,淡淡說了句:“我今晚回廣州。”
彼時,正是黃昏時分,斜照破朱戶,鏡中胭脂淚。
日光彌漫,房子像浸沉在水中,空明澄澈。
屋中一切事物都顯得泛黃,宛如老式電影一般,或者說這就是老式電影,沒有一點過分。舊家電,搖搖欲墜的風扇,石灰剝落的牆壁,缺了一角的桌子,少了一個腳而用石頭墊着的椅子,湊成一對難兄難弟。鐵鏽已在其上雕龍畫鳳的鐵門,每一次開門都能發出一陣厚沉的金屬碰擊聲,回音在耳朵裡久久不息。
說完,林知言便往鐵門走,臨走前,回頭看了一下這記載自己半生韶華的屋子,尤其是,牆上那一張全家福。那是林知言三歲時拍的。白駒過隙,十幾年了,照片早已發黃,那黃迹侵蝕了小半張照片。看不清人像的那一塊,正是那蹲坐着小椅子,紮個小馬尾,笑靥爛漫,如白玉無瑕的小知言。
林知言默念着:“還會有下一次嗎......”
随後掩門而出,铿锵聲響,鐵門漸漸合上,震落了些塵土。
林父母與沙強面面相顧,無言以對。
林知言離開這個小區後,去到汽車站等候汽車。
這是,電話響了起來。是沙強。
剛接通電話,便傳出沙強的聲音:“哎呀,知言,往哪裡去啊,怎麼就落下我們了呢。”
林知言咨嗟說:“表哥,都說了我回廣州啦。”
沙強說:“我送你回去吧。”
林知言微惱說:“不用啦,我又不是小孩子,行了我自己坐車回去便好。”随即挂了電話。
她和沙強從小玩到大,很少這麼挂沙強的電話。
那方一輛公交車嗡嗡駛來,明燈穿空,橫掃到長街每一角落。
天空中,一輛飛機轟隆掠過,星辰闌珊,穿雲踏霧。
孤鹜清月夜,閨中錦帛濕。
林知言踏上這輛公交車,選了一個座位坐了下來。
她帶着耳機,放的是一首張國榮的《有心人》。
汽車在大道上往來穿梭,街景自眼前掠過,走馬觀花,浮光掠影。
她的手倚着車窗,閉目靜聽,然眼睛剛剛一合上,腦中便是方才和母親争吵的一句一言。
有詞道:“病魂常似秋千索。”
現在那些片段便像秋千一樣,來來往往,徘徊不休,在林知言的腦中搖蕩,驚擾心神。
現在的林知言隻是心煩,淚水仿佛早已幹涸,空有一雙剪水潋滟的明眸,呆望窗外風景。
她心裡念道:“你說我為什麼這麼命苦?”
她命苦麼?
古往今來,布衣平民勞碌半生也不過為布帛菽粟,苟全性命于世。
王侯将相,為那半寸城池,廟堂中半個冊封,不也是踏着萬具骸骨而上麼。
平民每日飽受饑寒之苦,而王侯又要提防别人暗箭而自己成了那具骷髅。
誰又比誰容易,誰又比誰過得舒心。
家家都有難念的經,獨林知言一人乎?
林知言下了汽車,汽車揚長而去,濺起地上一灘積水,如輕濤細浪。
林知言獨步在小徑上,此間清幽,僅有花草為仆,鳥鳴作樂。
“如果真的太好,如錯看了都好......”林知言見四周無人,不自覺的清唱了出來。
人行道中,花草亦動,化作歌女舞姬,輕歌曼舞。
月上西樓,花草既為歌女舞姬,黃鳥即撫琴瑟,然奈何無杜康解憂。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便是有了濁酒于懷,奈何又隻有那麼一個醉意人于花月前,人見隻道可憐。
林知言踽踽獨行于小道中,觀月、賞花、聽曲,心中隻覺迷茫,何來高樓,望盡天涯路。
前方是個十字路口,路口的信号燈交替着亮光,一唱一和,自作自樂。
白天車輛多時,信号燈能警醒着人的。
但晚上就不好說了,有的司機經過這人煙罕至的十字路,心裡想着肯定是沒有人會經過,便直踩油門,風馳電掣而過。
林知言已到了十字路口前。
她一邊哼着曲子,一邊拍打着節奏,亦不如方才那般煩亂。
或許這條幽寂清新的小徑,才是能撫慰她心靈的淨土。
紅綠交晃,人行道綠燈已經亮了。
心随樂舞,林知言一踏上人行道上,卻踮起腳尖,挑起地上的積水,濺起水漪,來回踱步,婀娜嬌媚地跳起華爾茲來。
其時,隻有星月可作其客,花草為其伴,鳥蟬作其樂。
自醉自樂。
“哔”的一聲巨鳴,從十字路口的一個方向傳來。
林知言猛然回頭,卻見一輛卡車正雷霆萬鈞駛過來,萬丈的光芒籠罩着林知言的全身。
卡車占據這整條車道,使得林知言無處可躲。
林知言倒吸一口氣,身軀像結冰一樣怔立,腦間閃過那麼一絲的意念......
聽說,人之将死,腦中總是閃過一絲映像,或許回憶,或是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