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蛇”的稱号，并非虛傳。水戰的詭谲多變、陸戰的迅猛狠厲，都是她刻意為之。她要的就是這種“陰毒狠辣”的名聲。一方面，這能震懾敵人，減少不必要的麻煩；另一方面，這種陰冷的氣質，也與她原本的性格截然不同，更不容易被人聯想到過去。

她甚至刻意縱容那些關于她“酷刑折磨下屬”的流言。隻有讓人畏懼，才不會有人敢輕易靠近，窺探她的秘密。她的盔甲之下，是日夜不停歇的恨意在燃燒，是無數個午夜夢回時被血腥畫面驚醒的戰栗。她不允許自己有片刻的軟弱，不允許任何人看到她僞裝下的裂痕。

長安。

她回來了。

馬蹄踏在堅實的青石闆路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一聲聲，都像是踏在她早已麻木的心上。這條路，她曾經走過無數次。作為宮女時，偶爾奉太後之命出宮采買，她會帶着雀躍的心情，好奇地張望着路邊的繁華。那時天是藍的，風是暖的，身邊的人，笑容是真切的……

可如今，同樣的街道，同樣的樓閣，在她眼中卻隻剩下灰暗與冰冷。空氣中彌漫的不再是市井的煙火氣，而是權力傾軋的腐臭和血腥堆積的怨氣。

她能感受到父親張錦投來的隐晦目光，帶着審視，也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張錦治軍以“儒”聞名，而她卻以“狠”立足。這種反差，正是皇帝李劼樂于見到的——一個不那麼像張家風格的“将才”，更容易被他視為可以掌控、用來制衡老将的棋子。當然，前提是這把刀足夠鋒利，也足夠“識趣”。

身後的親兵都刻意與她保持着幾步的距離，那是長期以來形成的習慣，源于她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煞氣。他們敬畏她，也懼怕她。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隊伍行進的速度不快，給予了道旁百姓足夠的時間去瞻仰、去議論。那些少女們大膽的目光毫不掩飾地落在她身上，若是從前的陳子孚，或許會覺得有趣，甚至會偷偷一笑。但現在的逯染，隻覺得厭煩。這些膚淺的迷戀，于她而言，不過是複仇路上的雜音。她需要的不是愛慕，而是權力，是足以将仇敵碾碎的力量。

她的目光越過層層疊疊的人群，望向那巍峨矗立在朱雀大街盡頭的宮城。紅牆黃瓦，在秋日陽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澤，像一頭擇人而噬的巨獸，匍匐在長安城的中心。

那裡，是她的地獄，也是她此行的終點。

那裡有弑父弑兄、篡奪皇位、将她全家斬盡殺絕、并将她折磨至死的罪魁禍首——涼玄宗，李劼。那個表面溫文爾雅，實則猜忌多疑、自私殘忍的帝王。

那裡，也有……她。

長孫洺漾。

那個曾經與她燈下共讀、月下相依，在她最絕望無助時，如同一道白月光照亮她生命的名字。那個溫柔如水，卻又在風雨飄搖中獨自支撐、隐忍布局的太後。

一想到她，逯染的心髒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尖銳的疼痛瞬間貫穿四肢百骸。恨嗎？或許有一絲。當年若不是因為她們的關系，她或許不會成為皇帝和貴妃公主針對的目标。但更多的，是無法言說的痛惜和牽挂。

她如今還好嗎？在那深宮之中，面對着豺狼虎豹，她是否安好？

不，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逯染強迫自己收回思緒，眼神重新變得冰封。她現在的身份是張濡晟，張錦的次子，大涼的将軍。她的目标隻有一個——複仇。在複仇大業完成之前，任何私人情感，都必須被深埋，被斬斷。

她與長孫洺漾，早已殊途。她活在暗處，舔舐傷口，磨砺爪牙；而她，依舊是那高高在上的太後，或許，早已将那個卑微死去的宮女陳子孚，徹底遺忘。

這樣最好。逯染對自己說。

她的雙手注定要沾滿鮮血，她所行的道路布滿荊棘與陰詭，絕不能再将她拖入這泥沼之中。張錦說得對，她隻需要完成交易，替他還了逯家的人情，替自己報了血海深仇，之後便可遠走高飛。至于長孫洺漾……保護她最好的方式，就是遠離她，讓她永遠不知道“陳子孚”還活着，更不知道“張濡晟”就是她。

隊伍緩緩行至宮門前，高大的承天門近在咫尺。守門的禁軍早已列隊肅立，見到張錦父子，齊齊行禮。

張錦勒住馬缰，翻身下馬。

逯染也利落地跟着下馬，動作流暢，帶着軍人特有的矯健。落地時，她擡頭看了一眼那高聳的宮牆，牆内便是另一個世界，一個權力、陰謀、欲望交織的牢籠。

今日面聖，是她重返長安的第一道關卡。

李劼生性多疑，絕不會輕易信任一個突然冒起的年輕将領，尤其還是張錦的兒子。接下來的應對，必須滴水不漏。

她最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甲胄，确保沒有一絲褶皺和淩亂。然後，她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所有翻湧的情緒，隻留下一片沉寂的冰冷。

擡步，随着張錦，她一步步踏入了這座曾埋葬她一切的宮城。

前路，是龍潭虎穴。

身後，是萬丈深淵。

而她，無路可退，唯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