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往前走,不敢停下。他的生活是一條長長的直線,不管走了多遠,回頭看都是一眼到頭。
小明是許守田盼星星盼月亮,整整盼了三年才得來的。許守田和柳水娟剛死了大兒子,正憋着口氣想從喪子之痛裡掙出來。小兒子的呱呱落地讓兩口子腰杆子硬了,許守田蹲在産房門口抽完半包紅金龍,突然把煙頭往地上一碾:“就叫許小明。”
小明的到來像一束光照進了這個家。許守田把兒子的小手包在自己粗糙的掌心裡,對柳水娟說:“得給娃掙個好前程。”
沒過多久,他就跟着村裡的建築隊去了城裡。臨走那天,小明還不會走路,趴在媽媽肩頭咿咿呀呀地朝爸爸揮手。
工地上的活又累又危險,但許守田從不抱怨。每個月回來,他都會給小明帶禮物——有時是一個會轉圈的小風車,有時是一包城裡孩子吃的動物數字餅幹。
他喜歡把小明扛在肩頭,在村裡轉悠,逢人就誇:“看我兒子,白白胖胖的,看起來多機靈!”
那年夏天特别熱。
歸期将至的那些天,母子倆都是扳着手指頭數着過日子。直到許守田返鄉前夜,小明趴在窗台上睡不着,柳水娟輕拍兒子撅起的小屁股:“快睡吧,明天一覺醒來就能看到爸爸了。”夜色裡,她手指上還沾着給丈夫納鞋底的白棉線。
第二天,他們等來的不是許守田,而是一輛黑色的小轎車。車上下來幾個人,村支書也在其中。柳水娟手裡的碗“咣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許守田下葬後剛滿一月時,石階縫裡還粘着些暗紅的鞭炮碎屑,西牆根散着幾根沒拆淨的靈棚竹竿。
柳水娟整天躺在床上,眼睛腫得睜不開。來幫忙的親戚們陸續離開後,屋裡突然安靜得可怕。直到這時,柳水娟才注意到蜷縮在牆角的小明——孩子的眼睛和她一樣紅腫,臉上還挂着沒擦幹的淚痕。
那天是小明的六歲生日。
廚房總算開了竈火,灰煙從煙囪冒出,在漸暗的夜色中慢慢淡去。
柳水娟蹲在小明旁邊,語氣從來沒有這麼溫柔。她用毛巾擦幹淨小明灰撲撲的臉,一遍又一遍地問小明是不是餓了,想要吃點什麼。
“媽媽,我不餓。”小明搖搖頭。
柳水娟露出了小明看不懂的笑容,那笑容看着在笑,卻好像馬上要哭了出來。她圍上圍裙,用手快速抹了抹眼睛,轉身走到了竈台旁:
“傻孩子,怎麼會不餓呢。多少天沒吃過一頓正經飯了,今天你過生日,媽就給你煮生日面……你和你爸都喜歡吃雞蛋,我給你煮個荷包蛋燙着,你不是最喜歡嗎?”
柳水娟似乎沒意識到自己這些話裡提到了丈夫,她忙前忙後地收拾着殘羹剩飯,好像要把這些天沒幹的活全部在這一天幹完。
小明坐在廚房的木門檻上,腦袋靠在門上,安靜地坐着。不久,他聽到了媽媽背對着他發出的壓抑哭聲。
小明沒開燈,摸着黑走到大門口。天色越來越暗,所有的事情都模糊了它們的界限,混沌成一種色彩,灰色。
站在家門口往斜坡下望去,有一座短短的橋。過了那座橋,會通往小明家的菜園子,菜園子附近種了很多栀子花,媽媽最喜歡這些香香的花,可現在這個時節都謝得差不多了。
“說不定還有呢……”小明踮着腳張望,心想,“也許還有一兩朵開得晚的小花還在等着媽媽呢。”
小明很少在晚上出門。一走到外面,灰暗的色調就團團地圍了上來。涼風悄悄鑽進衣服,他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真奇怪,原來八月的晚上也會冷啊。小明一邊想着,一邊打開了手電筒,照到橋對面有個白色的影子,小小的,像是飄在橋上似的。
小明的腦袋突然嗡嗡作響。爸爸最後一次出門時,也是這樣蹲在橋邊,用木闆加固松動的橋面。他怕小明找不到自己,穿着那件亮黃色的工裝,遠遠地朝小明揮手。
手電筒的光微微顫抖,照出那人卷起的褲腳,露出一截腳踝。小明的喉嚨發緊,鼻子漸漸酸了。
“爸爸……”
小明的眼眶突然熱了起來。他使勁眨了眨眼,手背胡亂在臉上蹭了兩下,卻蹭不幹不斷湧出的淚水。手電筒的光在水泥橋上亂晃,他低着頭快步往前走,塑料拖鞋在木橋上嘎達嘎達響,響得很孤獨。
“爸爸,是……你嗎?”
那黑影轉過身,露出一張陌生的小孩面孔——那小孩年紀與小明相仿,眉眼間卻凝着遠超年齡的沉靜。
男生手裡攥着一截細繩,兩人對視的瞬間,繩子上串着的兩枚銅錢突然滑落,骨碌碌滾到了小明的腳邊。
小明把銅錢撿起來,遞給他,讨好地笑着:“給你。”
那便是徐覃桦第一次遇見小明時的場景。明明在前一秒還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可一擡頭看見人,立刻咧開嘴笑了,隻是睫毛還濕漉漉地粘在一起。
變臉比翻書還快。
他這樣想着,接過銅錢,沒有和小明搭話,而是低着頭繼續給繩子打結,想要把銅錢串進去。
小明低着頭看了一會,好奇地問:"哥哥,你在幹什麼啊?"
徐覃桦剛打好繩結,正串着銅錢,被突然的搭話驚得手一抖,繩子“哧啦”劈了叉。他皺眉道:“瞎喊什麼,誰是你哥?别随便叫人哥哥。”
“那我該怎麼稱呼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小明好脾氣地問。
“我叫徐……”徐覃桦下意識開口,又突然反應過來,“等等,你家裡人沒教過你嗎?問别人名字前要先說自己叫什麼。”
“我叫許小明,家就在那邊——門口有白色栅欄的房子。”小明蹲到徐覃桦身旁,伸手指向不遠處,“哥哥,天這麼暗,你串銅錢多費眼睛啊。要不去我家做?我爸新換了特别亮的電燈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