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家的房子是典型的農村樣式:白牆黑腳,木頭家具散發着淡淡的松香。奇怪的是,所有門檻都被漆成了明亮的藍色,在一片原木色中格外顯眼。
徐覃桦後來才知道,這是小明爸爸特意漆的,說是怕孩子夜裡起來絆倒。
“小心腳下。”每過一個門檻,柳水娟都會輕聲提醒。徐覃桦學着她的樣子高高擡腿,覺得這藍色的門檻像是一條條小小的河流,需要用力跨過去。
到了小明的房間,柳水娟打開電燈,昏黃的燈光下,她低頭看到徐覃桦在哭。兩條長長的淚痕在他的臉上劃過,在燈光下閃着細碎的光亮。
這孩子,連哭起來都那麼安靜,也不吵鬧,隻有肩膀在微微聳動。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哭……”孩子慌忙用手背擦臉,聲音哽咽得幾乎聽不清,“我就是……就是……”
柳水娟蹲下身,一把将徐覃桦摟進懷裡。孩子的身體僵硬了一瞬,随即像融化了一般軟下來。她能感覺到懷裡的小身軀在輕輕顫抖,像一隻受驚的小鳥。
“沒事了,小華啊。别怕别怕,有阿嬸在這裡。”她輕拍着徐覃桦的背,隻是緊緊抱着他,任由淚水打濕自己的衣襟。
屋外傳來幾聲犬吠,遠處誰家的孩子在哭鬧,但這些聲音都仿佛隔得很遠很遠。
當紗布再次揭開時,鮮紅的血珠争先恐後湧出創面。柳水娟用棉球輕輕擦拭,手指微微發顫。
她仔細檢查每一寸皮膚,未發現任何新的撕裂痕迹,可血液仍如地泉般持續滲出,仿佛皮下埋着永不幹涸的血脈。棉球很快被浸透,她又換了一塊,不一會兒又染紅了。
她塗着塗着,心一點點沉了下去。窗外暮色漸濃,屋裡沒開燈,隻有桌上的煤油燈投下搖曳的光影。燈光下,孩子蒼白的臉色顯得更加黯淡。
這孩子的凝血功能顯然異常,創口愈合遲緩,症狀分明像丈夫生前常說的“氣血兩虧”之症。柳水娟想起丈夫解釋這病時的話:“就像田裡的水渠幹了,再怎麼引水也存不住。”
當時她聽得半懂不懂,現在看着孩子的傷口,突然明白了丈夫話裡的意思。
柳水娟的丈夫許守田原是村裡的赤腳醫生。雖然沒正經上過醫學院,但靠着祖傳的醫術和多年的經驗,治好了不少鄉親的病。誰家孩子發熱咳嗽,誰家老人腰腿疼痛,都會來找他。他總是不厭其煩,有時連藥錢都不收。
後來縣城建起大醫院,白色的樓房亮堂堂的,穿着白大褂的醫生進進出出。鄉親們大病小病都往城裡跑,他隻好放下藥箱,去建築工地當了普通工人,靠力氣吃飯。
柳水娟還記得他最後一次給人看病,是給村頭的王嬸看腰痛。那天晚上,他摸着那個褪色的藥箱,坐了很久。
她想起丈夫曾經給劉老漢看病的場景。那是個幹瘦的老人,躺在炕上像一捆枯柴。丈夫掀開被子時,她看見老人枯枝似的手臂上,暗紅的血像蚯蚓般從各個針眼蜿蜒而出。
丈夫把脈時眉頭越皺越緊,最後隻說了句:“血海枯竭了。”不出兩月,那老漢果然在咯血中走了。後來聽鄰居說,老人身上的傷口都在滲血,被褥都浸透了,收拾的時候沉甸甸的。
柳水娟的手抖得厲害,棉簽接連換了六七根,血迹卻仍在滲出。孩子安靜地坐着,不哭不鬧,這反而讓她更加心慌。
她不敢相信這樣的頑疾會降臨在孩子身上,但大兒子的出事卻讓她忍不住把事情往壞處想。那個時候,大兒子也是這樣突然倒下,然後就再也沒起來。
一個失手,碘伏瓶“砰”地砸在地上,棕色的液體在地闆上蔓延開來。她低下頭去撿碘伏,看見徐覃桦仰起臉看着自己,目光清亮得像山澗溪水。
柳水娟聲音發顫:“疼就告訴阿嬸……”
“不疼。”徐覃桦忽然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他用手指在臉頰上輕輕劃了一下,稚氣未脫地比劃着:“就像竹子劃過的感覺。”
“竹子?”柳水娟手裡的棉簽頓了頓。
“嗯!”他的笑容更加燦爛了,“今天爸爸開車帶我來這裡,車子突然打滑,我差點摔出去。吓得我閉緊眼睛,結果被路邊的竹子掃到臉。”他摸了摸臉上那道并不存在的傷疤,“當時我就知道,自己原來沒有死掉。”
柳水娟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徐覃桦卻自顧自地說下去:“其實真的不疼的。等我睜開眼,發現路邊正好有棵橘子樹,風一吹,就能聞到很香很香的橘子味呢。”
“阿嬸,我知道的,想要獲得幸福,必須要付出一點小小的代價。我不介意的,阿嬸,一點都不疼,真的……我現在很高興。”
柳水娟的指尖發顫,蘸着藥水的棉簽懸在半空,遲遲落不下去。“阿嬸知道……阿嬸知道。”她的聲音突然哽住了,眼眶發紅,"孩子,你還這麼小……還這麼小啊……”後面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她低頭繼續處理傷口,忽然覺得紗布上暈開的不是血漬,而是這孩子早該落下的淚。
屋外,夜風輕輕搖動着院裡的老槐樹,發出沙沙的響聲,像是誰在低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