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你耽誤工期。"裴雲川頭也不擡。
沈硯大笑,笑着笑着卻咳嗽起來。裴雲川皺眉望去,發現他臉色蒼白得不正常。
"你......"
"舊疾而已。"沈硯擺擺手,從自己袖中取出個小瓶,倒出幾粒藥丸吞下,"每年雨季都這樣。"
裴雲川注意到他吞藥時脖頸拉出的脆弱弧線,喉結在薄皮下滾動,像隻振翅欲飛的蝶。不知為何,這畫面讓他心頭一刺。
"既知體弱,何必逞強?"
沈硯眨眨眼:"将軍這是在心疼我?"
又來了。那種輕佻的語氣,仿佛一層保護色。裴雲川突然伸手扣住他下巴,拇指擦過那淡色的唇:"沈硯,你究竟在掩飾什麼?"
沈硯呼吸一滞。這個距離,他能數清裴雲川睫毛的根數,能聞到他身上鐵與血的氣息。将軍的拇指粗糙溫熱,按在他唇上像塊烙鐵。
"将軍希望我掩飾什麼?"他輕聲反問,舌尖不經意掠過對方指腹。
裴雲川像被燙到般撤手。兩人之間氣氛陡然暧昧起來,卻又夾雜着某種危險的試探。
"報——!"趙昂的聲音及時打破僵局,"将軍,炸藥的引信準備好了!"
裴雲川起身離席,卻在帳門口停頓:"你留在營中。"
沈硯挑眉:"将軍怕我壞事?"
"怕你送死。"裴雲川丢下這句話,大步走入烈日中。
沈硯望着晃動的帳簾,緩緩擡手觸碰自己的唇。那裡還殘留着裴雲川手指的溫度。他忽然很輕地笑了,從懷中取出一封密信,就着燭火焚毀。
信紙化為灰燼前,隐約可見"丞相""北狄""聯姻"幾個字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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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破進行得異常順利。
随着一聲巨響,堅固的堤壩被撕開一道缺口。早已待命的民夫們喊着号子,将滿載巨石的船隻沉入指定位置。裴雲川親臨一線指揮,玄甲很快濺滿泥漿。
"引渠水流太快!"有人驚呼。
裴雲川轉頭望去,隻見新開的渠道中洪水奔湧,眼看要沖垮臨時搭建的圍堰。若放任不管,下遊幾個村莊将遭滅頂之災。
"沙袋!"他厲聲喝道,"全部人過去!"
就在這時,一道白影掠過人群,徑直跳入湍急的渠水中。裴雲川心髒驟停——那是沈硯!
"瘋子!"他咒罵一聲,跟着躍入水中。
冰涼的洪水瞬間淹沒頭頂。裴雲川奮力遊向那道白色身影,看見沈硯正拼命将一根粗繩系在搖搖欲墜的木樁上。水流太急,幾次都險些将他沖走。
裴雲川抓住他的腰帶,另一手握住那根木樁。兩人在激流中艱難穩住身形,合力将繩索固定。岸上的人趁機拉緊繩子,終于穩住了圍堰。
爬上岸時,沈硯已經站不穩了。裴雲川半拖半抱地将他帶到高處,發現他嘴唇青紫,渾身發抖。
"不要命了?"裴雲川怒喝,扯下披風裹住他。
沈硯牙關打顫,卻還在笑:"将軍...不是...怕我...送死嗎......"
話音未落,他身子一軟,栽進裴雲川懷中。裴雲川摸到他額頭滾燙,這才想起沈硯說過有舊疾。洪水冰冷,怕是引發了病症。
"備馬!"裴雲川将人打橫抱起,驚覺沈硯輕得不像話,"回别院!"
回程中,沈硯一直昏昏沉沉地靠在他胸前。有幾次,他無意識地往裴雲川懷裡鑽,像尋求溫暖的小獸。裴雲川不自覺地收攏手臂,将人護得更緊些。
趙昂追上來低聲道:"将軍,工部的人來了,說要查驗......"
"滾。"裴雲川隻回了一個字,揚鞭而去。
暮色四合時,沈硯終于在高燒中醒來。他發現自己躺在别院的卧房裡,身上蓋着厚重的錦被,屋内藥香缭繞。窗前立着個熟悉的身影,玄甲未卸,肩頭雨水未幹。
"将軍......"他一開口就被自己嘶啞的聲音吓了一跳。
裴雲川轉身走近,手裡端着藥碗。他臉色陰沉得可怕,動作卻意外輕柔,扶起沈硯喂藥。
"為什麼跳下去?"待他喝完藥,裴雲川突然問,"那本不該你去。"
沈硯望着他繃緊的下颌線,輕聲道:"因為那是将軍的職責。"他頓了頓,"也是我的。"
裴雲川眸光微動。他想問這句話的含義,想問沈硯的身份,想問那些若即若離的試探究竟幾分真幾分假。但最終,他隻是接過空碗,為沈硯掖了掖被角。
"睡吧。"
轉身離去時,他感到袖口一緊。沈硯迷迷糊糊地抓住了他的衣角,像孩童挽留離家的父母。裴雲川駐足良久,終于輕輕抽回衣袖,卻在門口吩咐侍女:"再加個炭盆。"
當夜,裴雲川獨自在書房審閱工圖。燭火搖曳間,他瞥見書架上露出一角暗格。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拉開——裡面整齊碼放着十餘卷圖紙,每一卷上都蓋着工部密印。
這是朝廷最高機密的水利工圖,非三品以上官員不得查閱。
裴雲川眼神漸冷。他早該想到,一個能認出西域血玉、精通暗器、熟知兵法的人,怎麼可能隻是普通纨绔?沈硯接近他,究竟有何目的?
正沉思間,窗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裴雲川閃電般合上暗格,佯裝伏案工作。門被輕輕推開,沈硯披着外衫,赤足站在月光裡。
"将軍還沒休息?"他聲音仍有些啞,卻比白日好了許多。
裴雲川不動聲色:"你來做什麼?"
沈硯晃了晃手中的酒壺:"長夜漫漫,找将軍小酌。"他走進來,發梢還帶着沐浴後的濕氣,身上換了件寬松的素白中衣,領口微敞,露出鎖骨處一枚小小的朱砂痣。
裴雲川移開視線:"病沒好喝什麼酒。"
"藥酒,驅寒的。"沈硯自顧自坐下,斟了兩杯,"将軍不賞臉?"
酒液在杯中泛着琥珀色的光。裴雲川盯着沈硯遞來的杯子,突然問:"你為何對治水如此執着?"
沈硯的手在空中頓了頓。月光透過窗棂,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我母親死于水患。"他輕聲道,"那年我七歲,眼睜睜看着洪水沖走了她。"
裴雲川沉默。這個答案太過真實,不似作僞。他接過酒杯,兩人指尖相觸,俱是一顫。
"将軍呢?"沈硯擡眼,"為何拒婚?"
"不喜束縛。"
"那為何從軍?"
裴雲川飲盡杯中酒:"保一個人。"
沈硯似乎沒想到會得到答案,一時語塞。兩人對坐飲酒,月光灑落一地銀霜。酒過三巡,沈硯雙頰泛起绯色,眼神卻愈發清明。
"将軍今日救我,我很歡喜。"他突然說。
裴雲川嗤笑:"你跳下去時,可沒考慮過我救不救。"
"我考慮了。"沈硯直視他的眼睛,"我知道将軍一定會來。"
這句話像塊燒紅的炭,燙得裴雲川心頭一顫。他猛地起身,帶翻了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圖紙上漫開,像幅抽象的畫。
"你醉了。"
沈硯仰頭看他,眼角淚痣在月光下紅得驚心:"或許吧。"他緩緩起身,卻在經過裴雲川身邊時腳下一軟——
裴雲川下意識接住他。兩人鼻尖相抵,呼吸交融。沈硯的唇近在咫尺,帶着藥酒的苦澀香氣。
"沈硯。"裴雲川聲音沙啞,"别玩火。"
沈硯輕笑,忽然擡手撫上他的臉:"将軍怎知......"一個輕如蝶翼的吻落在裴雲川唇角,"我不是認真的?"
裴雲川僵在原地。等他回過神,沈硯已經退出三步開外,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般笑着逃走了。
夜風穿堂而過,吹散了滿室酒香。裴雲川擡手觸碰自己的唇角,那裡還殘留着柔軟的觸感。他望向沈硯離去的方向,眼中情緒翻湧如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