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離開通文館之前,李存勖打點了許多東西,簡直快把庫房搬空了,她感歎真是“兒行千裡母擔憂”啊。
其中最寶貴的是一箱書,書頁上面密密麻麻寫着各種注解。李存勖還把她未來幾年的學習規劃都列了出來,這一箱子書都是他的心血。
她一邊按部就班看着這些書,一邊學習處理各項政務,戰事來時便帶兵出城迎敵……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
從前覺得上課時間好長,書本好厚,但是現在轉眼間一天就過去了,不知不覺這一箱書都快看完了。
在她合上最後一本書時,她看到最後一頁上寫着:
“阿清,恭喜你出師,二哥已經沒有什麼能教你的了。接下來的路,就要靠你自己多看,多聽,多感悟。”
她忍不住失笑,然後把那箱書妥善地放在房間角落裡。
有風從外面吹來,吹動她的鬓角。
她看向窗外那棵桂花樹,微風習習,樹影婆娑。枝葉帶着花香輕輕搖動,在鋪滿花瓣的土壤裡,埋着通文館那棵桂花樹下的酒。
當年他們埋下三壇酒,她臨走時,把最後一壇酒帶走了,也算是一種慰藉。
二哥說,總有一天,他會帶着喜訊來到燕雲。
那時既是久别重逢,也是慶祝天下大定。
她,期盼着那天的到來。
就在她的生活漸漸步入正軌時,葉長河倒下了。
他的身體這幾年一直不好,葉則清回來後更是每況愈下。
葉長河知道自己不大好了,趁着他還能起身,把所有事都安排妥當,他要把燕雲安穩交到清兒手裡。他将李存忍放回晉國,把那些不懷好意的細作盡數解決。
李存忍臨走時,看着這個她待了幾個月的地方,感慨道:“要是有朝一日,能長留在這大漠,應該也不錯。”
“十三妹,若有機會,希望能與你再一次并肩作戰。”
李存忍笑笑,沒有搭話,隻是說:“師姐,後會有期,保重。”
她背着行囊離開葉則清視線。
或許,這段日子,李存忍也是開心的吧。
這些日子父親隻能躺在床上,不能起身。
府醫收回把脈的手,神色凝重,無聲歎了口氣,朝她搖搖頭。
府醫退出去,給父女倆留下最後說話的空間。
她跪在床前,不自覺帶了些輕微的顫抖。
“父親……”
她望着床上已經白了半邊頭的蒼老的父親,一種無力感蔓延全身。
生死之間的界限,是誰也跨越不了的。
曾經在她心目中那麼高大偉岸的父親,如今安靜躺在床上,面色蒼白,再也不複往日的嚴厲模樣。
這一天來得太快,太突然。
葉長河睡了半個時辰才幽幽轉醒,一醒來便劇烈咳嗽。他喘着粗氣,連眼睛都很難睜開,卻緊緊握住她的手,艱難說道:
“清兒,為父怕是不行了,臨走前有幾句話要囑咐你……”
“是……”
“為父無用,隻能做守業之人,勉強守住檀州。以後,燕雲就交給你了……為父知道,你年紀還小,讓你擔起這偌大的擔子,實在是太為難你了。我又何嘗不心疼,又何嘗不想再撐兩年,手把手教你幾年,然後把葉家軍交給你……可是,時間不等人……”
“父親放心,女兒這麼多年在潞州學了不少帶兵經驗。再說軍中老将那麼多,有他們在,檀州不會有事。”
“我的女兒是天底下最厲害的,我相信你。隻是一想到為父要抛下你,把所有的困難都扔給你,就覺得慚愧,我真是沒有盡到一點做父親的責任。”
葉長河努力擡起手臂,用滿是繭子的手拂過她的鬓角。
“一轉眼,長這麼大了,我現在還能記起你小時候,天天跟在我身後,那麼小小一團,一聲聲地叫着爹爹。”
他胸膛劇烈起伏着,喘了幾口粗氣。
“清兒,你從小在李世子身邊長大,我知道你們感情深厚,也感激他把你教導得如此出色。若有一天,他身陷囹圄,隻要不損害燕雲百姓,就盡力幫一把吧。”
換言之,最後關頭,必須舍棄一切感情。
所有人,包括李存勖自己,都在告訴她,如何去做一個合格的将軍,如何在危急關頭做出正确的選擇。
可是……她閉上雙眼,輕聲問道:
“就如同,當年父親對昭宗一般嗎?”
葉長河一頓,“是,我做出了最正确的選擇。”
他與昭宗是至交好友,多年來以書信相通,在政見愛好上極為契合。
唐滅之時,他曾猶豫過。若是他親自帶兵出征,或許能護好友一線生機。可對抗朱溫大軍又談何容易,必得出動大半軍隊方可與之抗衡。可那時燕雲必會守備空虛,若是因此失守,中原陷入戰火之中,他便是千古罪人,有何顔面再見萬千百姓。
當時的他是如何做的呢,他望着頭頂重重疊疊的簾子,隻覺得眼花心亂,恰如當年那般。
當年,他把能調動的精兵都派去了,暗閣的死士也傾巢而出。
或許,能保下他的一條命,他如此幻想。
但他明白,哪怕是萬裡挑一的精兵,也抵不過朱溫百萬大兵。
明知道救不下來,卻一意孤行。
或許這隻是他減輕自己心中負擔的一種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