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昭宗至死都沒給他來過一封信,而是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葉長河永遠也不明白,昭宗臨死之時,心中究竟作何感想。
他曾無數次在深夜輾轉反側,猜測昭宗是否會怨他這個至交好友冷眼旁觀,未曾施以援手。
可是他心裡很清楚,他那個好友啊,心中從沒有怨恨過他,隻會自己承擔一切。
正是因為如此,他更覺得自己無地自容。
他倒甯願昭宗怨恨他,指責他,而不是默默引頸就死。
他派去的人,最終沒能在昭宗死之前趕到,隻趁亂救下一個宮女生的皇子。
而李星雲不知所蹤,可能已在戰亂中喪生。
可這最後一絲血脈,居然也被不明之人搶走,不知所蹤。
葉則清垂下眸子,遮住眼中情緒。
唐朝覆滅時,她已經記事了,對那段時間父親的神情記憶猶新。
“您當年做了那個決定,後悔嗎?”
“悔……不,不悔,如果因為我出兵,導緻漠北入侵,那才叫後悔。”
她看着他臉上的表情,最終還是咽下嘴裡的話。
葉長河長歎,“我這輩子,對得起燕雲,對得起葉家軍,隻對不起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便是他。可在這個戰亂的年代,隻要能守住這裡,我們的命也可以随時丢棄。清兒,有些事情,我們做不到,也不能做。在這亂世,百姓最苦,咱們的一舉一動牽動着無數百姓的性命。能夠留下命去懷念一個人,已經很幸運,很奢侈了……”
葉則清垂首,“父親的話,我記住了。”
“還有,為父要拜托你一件事……”
“昭宗還有血脈留在世間,我暗訪多年,終于找到一個。他叫李星雲,拜在陽叔子門下,這些年我一直着人暗中保護着。但是應該還有一個,當年唐滅時,我派去的人趁亂救下一位皇子,但不知被誰劫走,我至今未找到……為父拜托你,以後若是遇到他們,能力之内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吧,至少護着他們的命……”
葉長河說完這段話,靠在枕頭上閉目緩了許久。
他的神志有些模糊,東一言西一語,斷斷續續說了許多話。從小時候到現在,許多記憶裡被遺忘的事情又重新被翻出來。
“清兒,不要傷心,父親是去見你母親了,我們會在下面永遠保護你,願清兒平安無憂,一生順遂。”
最後,他像是想起什麼重要的事,掙紮着起來,攥緊她手腕:
“清兒,我之前與你說過你名字的意思……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有些事,隻要不涉及底線,不需要太明白,這樣才能長久共存。”
她隐隐覺得他話中有話,卻不知其中深意。
“父親,孩兒愚昧,您是否有别的意思?”
葉長河沉默着,倒在枕頭上,瞳孔灰白,眼裡光芒逐漸散去。
喪鐘鳴起,主帥已逝。
各方諸侯蠢蠢欲動,各懷鬼胎前來吊唁。
她一身喪服,跪在靈台下,背脊挺直如松柏。
府内上下一應事務,均打點周全,毫無纰漏。城内軍隊四處巡邏警戒,一隻蚊子都别想進來。
有人看她年輕,覺得她擔不起事,想趁火打劫見機生事,被她略施小計打發回去,又用雷霆手段令其損失慘重。
一套流程下來,沒人再敢小瞧她。
她在告訴所有人,就算父親沒了,她也能撐起一片天。
大門處傳來響動,下人來報,李存勖和李存禮來了。
想分一杯羹的諸侯都慢慢歇了心思,要分也輪不上他們,通文館那群餓狼早晚把這個新任主帥啃得渣都不剩。
主帥新喪,漠北各族都想趁虛而入。這些天喪事、軍務她親力親為,勞心勞力,身體早就吃不消了,眼裡滿是血絲。
但葉則清知道,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撐住。她面色蒼白,卻嚴肅如風霜,讓人見之退卻。
她扭頭看見李存勖和李存禮風塵仆仆趕過來,衣袂翻飛間,鬥篷下擺沾了些泥水。
兩人眼下皆是烏黑一片,一看也是數日沒好好休息。
前些日子梁軍用重兵圍住潞州,想依托人數優勢,強行突破潞州防線,拿下這個戰略要地。
當他們聽到葉長河沒了的消息時,正是戰況膠着之時。擊退梁軍後,他們立馬騎着快馬連夜趕來。
李存勖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李存禮滿眼關切心疼。
他們兩人接過香,跪在蒲團上,閉目恭敬地上一炷香。
李存禮跪在她身邊,用手指輕輕捏住她袖口衣料,仿佛這樣能給她力量。
李存勖站起來,把鬥篷蓋在她頭上,環住她的頭,讓她靠在自己身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一片漆黑間,外面的聲音也不甚清晰,但是李存勖低沉的嗓音堅定傳來。
“哭吧,有我們在。”
葉則清呼吸一滞,多日來壓抑在心中的情感頓時翻湧而出,酸澀無比,仿佛溺在水中,喘不過氣來。
在漆黑的鬥篷裡,沒人看見她此刻的脆弱。
積壓在心底的悲傷,在這一刻如洪水般洶湧而出。
一滴淚珠無聲砸在白色喪服上,暈染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