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有雨,未阖緊的窗縫間飄進幾縷帶着魚腥味的空氣,四喜在床上輾轉翻身。
怎料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未得再睡熟,母親忽又推門進來,在床頭櫃上放下一把零錢,道:“細細粒——下樓幫媽咪買包鹽啦。”
細細粒是她的小名,而她亦人如其名,生得瘦瘦小小,雪白幹淨。
想來暑假的早晨,從小到大似乎都是在這樣的指揮跑腿中度過,哪怕上了大學也沒什麼改變。
四喜臉埋在被子裡,悶悶應了一聲“好”,很快輕拍臉頰坐起身來,換了鞋出門。
走到一樓,才發現小區宣傳欄不知何時被暴風雨掀起的雜物拍碎,零碎的玻璃和垃圾落在地上,一片狼藉。
樓下的小賣部倒是十年如一日放着晨間電視,絲毫沒有受到近來壞天氣的影響。
四喜剛到門口便聽見喧嘩聲,探頭去看,正見缺牙的阿婆捉着自家孫兒的手,手指指向櫃台前一道高挑身影,逗弄着:“阿寶,快叫哥哥。”
“阿寶,聽話。”
……
阿婆笑得臉都快僵硬。
名喚阿寶的小男孩卻依然默不作聲,低頭坐在凳子上。本就瘦弱的身體,不自覺蜷成更小的一團。
阿婆見狀,忍不住歎了口氣。
擡眼見四喜走近,卻又突然眼神一亮,立刻伸手指着她道:“阿寶呀——阿寶快看,四喜姐姐……你最鐘意的四喜姐姐啦。”
阿寶循聲擡頭。
略顯呆滞的視線,一眨不眨地盯住正走到櫃台前的四喜。
半晌,卻竟主動張開手,顫顫巍巍做出要她擁抱的手勢來。
“婆婆,”四喜于是順手放下錢在櫃台,駕輕就熟地将阿寶從凳上抱起。不忘作勢掂量了幾下——見懷裡“不苟言笑”的小孩兒終于舍得露出笑臉,才又扭頭沖阿婆道,“我媽又忘記買鹽,幫忙拿包鹽喔。”
阿婆笑着點點頭。
伸手戳了下阿寶額頭,便轉身去貨架上找鹽。
隻不過,這原本尋常的溫馨場面,總還是因旁邊始終站着個沉默的大活人而顯得說不上來的怪異。
四喜心下疑惑,忍了半天,終于還是悄悄側頭打量了那奇怪的“滞留顧客”一眼。
無奈身高緣故,第一眼看到的卻隻是他白襯衫右胸處顯眼的校徽。
她被那花鳥篆體似的精緻圖案吸引住,心想市裡什麼時候開了這麼個新學校?
那少年忽卻側過身去,有意回避了她的目光,順手拿起櫃台上已開始解凍的冰棒,便頭也不回地上了樓。
四喜後來問阿婆,這是什麼時候搬來的鄰居,之前怎麼沒見過。
“啊——你說剛那男孩啊?”
而阿婆從她手裡接過小阿寶,又笑着看向四喜:“你不記得了?”
“啊?”
“看你這樣子就不記得了,虧他以前還住你們隔壁呢。”阿婆說。
“但确實是變化大——你想,他以前還是長不過你的小蘿蔔頭,現在都那麼高了,又生得咁靓仔。我剛還問他呢,說怎麼搬走了又舍得搬回來,他說是……是有什麼規定?都得回籍參加高考……我可沒聽說過,有這種規定麼?”阿婆嘴裡咕咕哝哝念叨着,擡頭一看她表情,忽又忍不住笑道,“想想時間也過得快啊,一晃眼,萬執都念高二了。”
萬執……
哦,萬執。
他都長這麼大了?
四喜愣住,努力在腦海裡回想。
但無論怎麼努力,似乎都很難把剛才高瘦清俊的少年模樣,和自己印象裡那個整日逞兇鬥狠、歪歪斜斜套着校服的小蘿蔔頭重合起來。
“哦,是他,”唯有在阿婆調侃的眼神裡,裝作若有所思地看向三樓窗台的方向,四喜道,“……他看起來變了很多呀。”
*
吃早飯時,四喜向母親提起萬執搬回來的事。
“他已經搬回來了嗎?”秦母順手解下圍裙,卻顯然不大吃驚的樣子,“我還以為沒這麼快呢,這不暑假還沒過完嗎?”
“你早知道這事了?”
“那肯定啊,”秦母道,“他爸媽又都沒空回來,就他一個後生仔回這邊念書。你陳阿姨早都給我打過招呼,讓我多照顧一下她的寶貝兒子啦。”
秦母翻了個白眼:“連萬泉生那個不着調的,都特意喊他那什麼秘書給我連着打了十幾個電話,又要給錢又要怎麼樣的,如今可真是大老闆氣派了。”
“大……老闆?”
四喜聽得一愣,頓時有點懷疑自己的記憶出錯:“萬叔叔他……?”
“還能怎麼?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呗。”
秦母滿不在乎地擺擺手,“你是書呆子不問世事,看看新聞都知道,萬泉生早都翻身啦。也不知道那什麼、什麼福布斯排名的,他是不也能排上号?”
四喜默然。
筷子攪動着碗裡的面,半晌沒有說話。
再開口時,卻是慎而又慎地追問:“那陳阿姨呢?”四喜問,“他們後來複婚了?”
“那倒沒有。不過,雖然婚是離了,贍養費還是照給的嘛。”
秦母道:“後來兩邊都各自結婚,有了新家庭。萬執跟着他媽媽,繼父不差錢,日子也過得挺好。”
“這次你陳阿姨本來也是想給他在學校旁邊直接租個好點的房子住的,說是環境好,交通也方便,耐不住他自己非要回來這邊……畢竟是長大了嘛。知道給家裡省錢,比小時候懂事了不少——哦對了。”
“嗯?”
四喜慢半拍地擡頭。
卻見秦母突然放下筷子,扭頭回了廚房。
不一會兒,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來。
“人這麼早回來,估計還沒來得及吃早飯吧,”秦母招呼道,把面推到四喜面前,“你先端過去,順便也給人打個招呼,問問萬執,中午要不要過來吃飯。”
老小區有别于現在動辄十幾二十層的高層小區,一棟樓統共就五層。一樓兩戶,十個家庭,上上下下都是熟臉。
打從四喜有記憶起的這些年來,似乎跟物業吵架也好,辦老少活動也罷,都是幾家人坐下來一起商量。
萬家雖然搬離得早,也沒影響秦母和萬母的友情。
她是真打心底裡把萬執當作自家子侄看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