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燼提起劍仞,泛起的冷寒利光又将他扯了回來,遠如高山雪。那雙寒涼的眼眸半垂着,薄薄的眼皮漫不經心地搭起,壓着不息的凜意。
劍尖抵上面前的玉碑,劃出淩厲的字迹來。
寥寥十個字,點明了裴燼隐晦的心事。
華胄葉氏女,風華天驕妒。
無關誰的妻子,葉棠蕪一直一直都是姿彩照人,出身名門正派的貴女。
是他觊觎着她。
是他要舉頭三尺望神明。
哀戚寂靜的殿堂裡,利劍墜落在地上的那聲脆響,透着驚人的冷薄之意。裴燼拈起三根細暗檀香,躬身俯首扣了下去。三拜又三起,額頭抵着幹冷的磚石,極盡虔誠。
不求庇佑,隻求你對結果滿意。
我真的沒法再做得更多了。
紀遠站在他身後,心内升起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忍滋味來。
他沒見裴燼跪過人,德賢帝在世的時候,異姓王當得危險萬分,如烈火烹油的時候,也沒見他有過半分屈膝昧上之态。
他有自己的傲骨。
葉姑娘和他都是那樣好的人,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
“起棺。”裴燼聲音冷寒,凄苦的情緒被淹沒下去,隻剩下了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樣。
風雪招搖着,幾位跟在裴燼身邊多年的将才心腹,同他一起撐起了這頂單薄玉貴的棺椁。
寒風呼嘯而過,路面并不平整,厚雪下覆着一層亮澤透冰,極易起滑。可棺椁平整地前行而去,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捧着它,說是用了萬分心思也不為過。
這是裴燼心底最後的念想。
所有人都明白。
棺椁落于玉床的那一刻,裴燼像是無所适從地眨了眨眼,那雙漂亮的手輕輕地撫摸了兩下棺面。
帶着安撫之意。
帶你回家了。
專門給你建的,可不能嫌棄。
工匠會傷心,建材會傷心。
他也會。
他又會傷心又會愧疚。
可善終不了,隻能受盡折磨地責問自己。
幾位将才出去的時候,裴燼落在身後,走得很慢。
其實地宮他已經來過很多次了,這裡的每一塊建築構成他都清楚。那些睡不着的日子,枯坐在殿裡難捱的時候,他都跑來看。
看着看着,心裡就好受點。
不是苟活着,起碼有在為他的寶貝做事。但現在,好像也沒什麼活下去的理由了。
“紀遠。”裴燼懶洋洋地喊了聲,檐廊的微光映着他寡淡的神情,腔調也一應是倦怠地:“建陵的時候,懷王府的銀錢填了進來。抄府邸得來的,都還放着。”
“也夠用一陣了。之前下獄的官兵,貪贓枉法勾結舊朝的,殘黨勢力均被剿滅了大半。剩下的,短期内起不了勢。”
“你們幾個,我提拔起來,各個身居要職。聯合起來也能管一陣事,或者找個可堪有品的幼帝扶持着上位,也行。”
“隻一樣,沒事少來陵寝晃悠。”裴燼眉目斂垂着,語氣極為散淡,漫不經心地低聲道:“别來煩我。”
他牽扯起唇角,慢悠悠地又補了句:“我可翻臉不認人。”
地宮内已經隔絕了風雪,甚至因為牆體上傾覆了大量的暖玉,周圍都是暖融融的。紀遠握劍的手卻罕見地抖了下,因驚懼而說不出半句話來。
他不敢問,隻麻木地向陵寝外走去。
“噢。”裴燼站在地宮漆黑的殿口,散淡地囑咐了句:“别治理地太不像樣。”
那他到了地下,沒法跟葉棠蕪解釋。
又不是能活着一起治世,做得不好他怎麼都能解釋。死皮賴臉,跪求懲戒,什麼辦法都成。
裴燼自嘲地扯了下嘴角,面上一副暗色。
現在這種情況,他這種下地獄的,能不能給她托個信都不知道。
紀遠控制着緊沉的情緒,提劍抱起拳,低身高聲應道:“聖上放心,臣等定不辱使命。”
裴燼的視線揚灑掃過,眸光并不溫潤,浸着一股壓迫之感。
過了半刻,他颔了颔首,雙手交覆于身前,好看的骨節用力捏緊,微身行了個禮。
陵門漸漸關上。
隻剩一條縫隙的時候,紀遠瞧見了一條淺黛錦帕,正無力地飄轉垂下。那上面還浸着幾滴血痕,鮮紅刺目。
紀遠心内忽而一沉,俯身恭謹地跪在地上。幾位将才随之而跪,漫然風雪下,算是送了裴燼一程。
有人這一生謀權奪勢,踐真心踏忠骨。美名其曰,更替必有犧牲。有人這一生清白傲霜,心内奉着的唯有赤誠愛意。
愛一消亡,便不能再活。
雙死是裴燼選定的最終結局。
比一開始沒有結局,要好嗎?
裴燼眼前漫開層疊血色,蒼白面容上并不全是灑脫之意,他無聲地搖了搖頭。
不是的,她好他才好。
她死了,他就沒有辦法了。
最後也就隻能這樣,隻能如此。
拜托下輩子,别再做這樣委屈的守護星。
生不能同衾,死亦不能同穴。
史書上關于獻仁帝的描寫極少,寥寥數字一筆帶過,尚且不能說勾勒描摹出他幾分性情,就連他的生平也不盡清楚。
懷王起,仁帝終。這相隔的數年歲月,這之前的起步懷思,都無從考據。這位掌位數月,決策卻影響多年的英明帝王,世人惋惜他英年早逝,隻道天嫉傑才。
卻無人能知曉,他心中婉轉隐晦的深沉情意。唯有他這一生唯一追封的皇後,聖德端誠葉氏,能真切地觸碰到一二吧。
*
熙和五年,北朝戰答臘三部大捷。年關将近,懷王班師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