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落得太過迅疾,冰涼雨絲勾連交錯漸漸織成了綿密水簾,支摘窗上覆貼的銀朱燈籠錦随風輕輕浮動着。霧色昭昭攏在一塊,攪得沿街樓閣似是缥缈隐避了起來,叫人難以辨得分明。
謝扶誼站在角落處置着的楠木立櫃旁,将呼吸放得很輕。借着低頭的閑隙,她忍不住輕撇了一下嘴。
裕王哥哥怎麼像塊木頭一樣,不會說話逗人開心便罷了。為什麼選的戲也這樣難看呀?
世家女子姻緣多半由門楣而定,能擇取的王孫公子雖多,卻也避不了成群的妾室争鬥。恩愛總是要分出一些的,妾奪妻寵便算是尋常事了。可高妾賤妻,不顧禮節名分,便是最為人唾棄的。
唇亡齒寒之感就有如敲山震虎之效,尚在春閨裡的姑娘,看了這些如何不在心内反複思慮細品?就連半點歡喜,也生不出來。
這次制造的機會,又有什麼用?
分明是将人推得更遠些了。她擡起頭,飛快地看了眼不遠處站着的葉棠蕪,瞧見那雙冷淡攏起的眉眼,她清雅面容上正凝着如寒霜一般的距離感。
謝扶誼忍不住在心内輕歎一口氣,下次叫葉棠蕪出來,怕是不容易了。想到這,她忍不住垂着眼抿緊了唇,心情也變得低落了起來。
裕王哥哥那麼笨,沒她這個聰慧敏捷的助力小幫手,可怎麼能快快追到心上人呀?
梁裕不知道她彎繞的心思,他現在繃着精神,顧不上其他。眉心皺緊堆出細褶痕迹,梁裕眼睛半垂看着地面,心内的情緒千回百轉纏繞在一塊,陌生又奇怪。他一時間沒明白過來裴燼看他的那個眼神,是什麼意思?
脊背生寒,明明是不着痕迹地輕掠一瞥,卻浸着那樣冰冷的凜壓之意。明明萬事萬物皆不入他眼,裴燼可謂是冷凜至極。可真計較起來時,卻不容許人半分忽視。
梁裕心裡松着的那根弦又再度拉緊,班師盛功回朝,半天前得知徳賢帝隻封裴燼無實權的少師之時,他心内升起的那股自洽飄然遠去。
有些人,活着就是威脅。不管在任何位置上,都是阻礙。能為己用嗎?又或者是兩相協盟?畢竟裴燼可掌領兵馬,而他有權謀之術。
也許,裴燼并不是無所求。
梁裕思量盤算着,一時拿不定主意。
至于贈出的那些花,于他而言,就是園乘裡的下劣之物。莫說全京城,便是王府裡這樣隻供觀賞的花草,便不可勝數了。
他瞧不上。且不說葉棠蕪沒贈給他,便是贈了,也跌損他的身份。人前裝裝樣子謝謝尚可,出了院子便該扔了,圖一個眼前清靜。
真不明白,裴燼幹嘛拿那麼貴重的美玉來換?那可是青□□産的上乘玉,他打眼一瞧,這塊色澤質地都是佳品,潤澤生溫,他都不曾有過。結果就拿來當這幾朵破花的謝禮。當真是俸祿銀錢沒處花了,四處撒着玩。
他每天幫皇帝算賬,為補虛空,儉省都來不及。
到底是些沒打算的小家子。
梁裕越想越煩,郁色漸漸爬上面頰。溫潤氣質蟄伏起來,眼底暗自陰沉着。
裴燼的一聲輕笑,打亂了他的思緒。不知道說了些什麼,裴燼那張好看的面上燃升起了冶璨的笑,連眉眼都變得蠱人起來。
梁裕看去,隻見他手指輕勾,玉環被輕甫提起,連接的鎖繩升動時輕躍了下,掃過一陣極輕微的風旋。裴燼眼眸綻開笑意,語氣極為舒緩:“我會重新擇取一份合适的謝禮。”
“明日送到府上。”這幾個字,裴燼說得清晰,嗓音就如拂面而過的溫暖春風,帶着獨有的冽澈與舒适。葉棠蕪沒再推辭,隻略彎身行了個禮,道聲勞煩了。
廊燈點起,橘黃燭光困在分寸的山水紗籠裡,不能照亮這昏暗凝霧的天色。
前路亦是茫然未知的,飄搖風雨裡,映竹扶着葉棠蕪上了那架停在路邊的鎏彩攆轎,往内閣府駛去。
血迹斑駁,裴燼額上的傷口尚未幹涸,仍顧自冒着血珠。繪青油墨傘被他細心地罩在了那簇花上,小小天地裡,它們鮮活如新。
裴燼獨身站在姜園門前,任由驟雨砸在身上,沒進衣衫中。漫天雨幕裡,額上血雨交織成的緻密血線緩緩流過側頸,裴燼像是感受不到半分疼痛,眼眸岑亮、隐着微茫。
他不受控地閉了下眼,心髒裡泛起甜蜜的酥麻之意。眼睫眨動間,心上又卷襲着後知後覺的後悔與懊惱來。兩相争鋒仿若置身冰火間,攪得他思緒紛飛、欲動不能。
太急了。
明明可以有更好的見面方式。
他該以一副溫和有度的樣子出現在她眼前。
而不是今天這樣,像驚擾的瘋子。裴燼伸出冷白的指尖撚了下血絲,那抹绛紅迅速消融于雨中。
他卻皺起了眉,神色恹恹地。滾着冷潮的落雨聲中,裴燼耳邊嗡鳴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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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軟白毯鋪置在攆轎裡,那盞燭燈燃得安穩,葉棠蕪手裡握着錾金暖爐,身上披着暮雲絨氅衣。雨聲響濯中,轎内像是隔絕出了另一個極為安定的世界。
葉棠蕪閉緊了眼,脊背倚靠在身後靠着得梓木車闆上。雙肩松松地落垮下來,明綠裙角垂墜堆疊在腳邊,像綻開出了一朵層次分明的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