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洛将軍鎮守北境多年,既得軍心又得民心,若北境初定就急着收回兵權,不免有鳥盡弓藏之嫌,總得有一個無可指摘的理由。大容祖制,驸馬不可在外領兵,這是絕佳的借口。
“父皇一開始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不是麼?從始至終,父皇根本沒有考慮過洛将軍之外的驸馬人選,哪怕兒臣說選中了别人,父皇也不會同意吧?”
“璃兒,”司徒攸終于再次擡頭看她,擡起的筆遲遲沒有落下,“洛淩是唯一最好的人選,朕所有的安排都是為你着想。”
“父皇究竟是為兒臣着想,還是為了彌補對母後的虧欠?”
在他看來,隻要她能坐穩江山,他就能對蘇缃無愧了嗎?
“璃兒!你太放肆了。”司徒攸沉沉地将畫筆點在桌案上,加重語氣,“若不是看在你母後的分上,朕斷不會這般縱容你。”
提及母親,司徒璃便覺得眼眶濕潤、鼻頭發酸,心中仿佛壓着千鈞重擔。她稍稍閉了閉眼,待理智回籠。
“兒臣一時失言,還望父皇恕罪。”她屈膝施禮,語調軟和下來,“兒臣隻求父皇再寬限些時日,容兒臣再考慮考慮。”
“還要考慮什麼?”司徒攸擱下筆,低低地苦笑一聲,“事到如今,你還指望着什麼‘與心愛之人長相厮守’嗎?”
司徒璃沉默不語。如今她已經知道了母後與父皇當年的真相,那鸾鳳和鳴的美談不過是一個掩人耳目的傳聞,而那句長相厮守也不過是一個自欺欺人的謊言。
什麼兩情相悅,白頭偕老,一生一世一雙人,這些都不過是說書人話本子裡為聽客繪出的幻夢,當不得真。
司徒攸久久注視着未完的畫卷,目光凄清,嗓音低啞,仿若自言自語:“人是不能什麼都要的。”
“父皇……”
她剛開口,司徒攸卻突然咳嗽起來,聲音嘶啞急促,回蕩在殿中,聞之令人揪心。
梁和趕忙上前來:“陛下,您該服藥了。”
司徒攸止住了咳嗽,用手指按了按額角,朝司徒璃道:“你退下吧。今日的奏折已經送到東宮了,往後亦是,都交給你了。”
司徒璃未出口的話咽了下去,唯有點頭稱是,行禮告退。
從燃着暖爐的屋子裡出來,便感到周身的涼意。秋意漸濃,分明是晴朗的日子,金色的陽光卻不曾帶來一絲溫暖。空氣是明朗而微冷的,風裡彌漫着草木凋落的氣息,天空中不時傳來一聲鳥鳴,許是來自南遷途中離群的候鳥。
她沒有乘辇轎,漫不經心地往前走,遠遠地望見一個黑衣的身影迎面而來,不禁放慢了步子。
赫連骁闊步走來,停在她面前:“殿下安。”
“是九王子啊。”她分明早就認出他了,揚起一抹微笑,卻發覺笑得有一絲勉強。
“殿下今日好像不太高興?”他看出了她臉色不大好。
“沒什麼,隻是今日很忙,陛下命我監國,眼下有一堆折子等着我批閱。”
“大皇子離京,殿下又得了監國重任,該慶賀才是。今日霜降,最适宜飲青霜酒,殿下可願賞光與我喝幾杯?”
司徒璃眨動着一雙明眸:“青霜酒的霜字是霜降的意思嗎?我不曉北殷風物,王子可不要哄騙我。”
“殿下說是什麼意思,就是什麼意思。”
司徒璃抿了抿唇:“九王子你看,我丢的珊瑚珠你送還了,你送的香膏我收下了,你我二人如今算是兩清了吧?”
赫連骁臉上清淺的笑意停滞了一瞬。他走近半步,低聲道:“可我不想與殿下兩清。”
他不想與她兩清。他要與她彼此虧欠、彼此挂念、一生糾纏。
“王子你這人好沒道理。”她嗔怪地看着他,“我今日真的很忙,不想和你吵架。”
赫連骁卻顧左右而言他:“殿下,飛雪殿附近的那叢墨菊開了,去看一眼,就看一眼,好不好?”
“不好”二字将要抵達唇邊時,他已經不由分說地牽住了她的手。
赫連骁的右手寬大而溫暖,虎口和指根生着繭子,司徒璃一摸就知道,這是常年握劍留下的。他的确用右手練武,至少不像他平日裡在人前那樣隻用左手。
他還有多少她不知曉的秘密?她對他真正了解幾分?她曾憑直覺察覺到他的深藏不露,可他究竟在隐藏些什麼?他是一個謎語,而她渴望靠近、渴望解開。
宮道上并無他人,她沒有掙開他的手。在這個北風蕭瑟的秋日,他的手心成了她所觸及的唯一的熱源。
一路腳步匆匆,直到轉過路口,赫連骁方才松開她的手。再往前走一段,那叢墨菊已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