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将隐矣,強為我著書……莫知其所終……算球,”纥奚昱把筆一扔,“這怎麼能抄得完啊,睡吧,叱幹将軍不拘小節,我隻要不說我要歸順大周叛入突厥,學驢叫這種小事他不會介意的。”
焉支點點頭,也放下筆。察言觀色的功夫他比纥奚昱要強,從一開始就聽出來容鳳儀是不大當真的,隻是他們私下裡編排容鳳儀就罷了,被容鳳儀撞見,他做先生的難免得立立規矩。他走過去給纥奚昱拆辮子,纥奚昱随着他的動作微微仰着頭,焉支最近總是盯着纥奚昱出神,他自己沒意識到,不自覺地摸着纥奚昱的頭發,默默地想,皮膚白的人常常頭發和眼睛的顔色也淡,但纥奚昱就不是,眼睛和頭發都是烏湛湛的。
纥奚昱等了半天,焉支薅着他頭發也不動,他幹脆自己一把扯散了頭發撲到榻上去:“睡睡睡,快睡。明天還得去将軍府。”
一把青絲水一樣留不住地從焉支手裡流走,他不知怎麼有點怅然,還有點……他自己也說不上什麼心情,感覺自己有點生氣——叱幹洪倒是很喜歡纥奚昱,讓他有空就來,吩咐府中人見“纥奚家的孩子”就迎進來,但将軍軍務繁忙,沒法常見他們,幾次見面都是匆匆,饒是這麼着,纥奚昱還是挺高興的。
他那麼高興,那麼迫不及待,連每天晚上睡前跟他躺着聊一會兒天的工夫都省了。焉支更生氣了,也不知道自己生的什麼悶氣,倔哼哼地鑽進被窩裡,偏生又忍不住偏過頭去看他。
纥奚昱閉着眼睛,那一頭黑發卻柔軟如水中浮萍一樣散開,有幾縷越過了他們搭起來的矮牆,焉支沒知覺地把它們捏在手裡,那種“就是這樣”的感覺又來了。
纥奚昱感覺有人在摸他的頭發,閉着眼睛說:“有件事我忘了問你。”
焉支吓了一跳,慌忙把手松開,纥奚昱轉過來,支起半邊身子,從桌上拿起一張紙,說:“你燒了它幹嘛啊?”
焉支的瞳孔驟然縮了一下。在夜色裡,他臉孔上的血色飛速地褪了下去。
他腦中一片空白,耳邊嗡鳴大作——他看到了,不是燒了嗎?他怎麼知道的?他怎麼拿到的?他怎麼看到的?
“為什麼啊?”纥奚昱說。
為什麼,他來問什麼,焉支心裡大叫,想個說法,想想辦法,不能這麼什麼都不說,想想辦法!
可是為什麼,他現在自己都搞不明白為什麼,他當時恍恍惚惚地從樹上掉下來,失控地淋了一桶的水也沒能讓自己冷靜下來,想去寫字靜心,翻開字帖,上面什麼正經東西都沒寫,他赫然發現自己一遍一遍都在寫纥奚昱的名字!
這不對,他本能地覺得這不對,太過了,太……太近,太粘,還是太熱,太酸了……他字都認不全,根本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什麼,亂七八糟地站着發了一會兒愣,隻是本能地覺得自己不對勁,慌裡慌張地把草紙團成一團,溜進廚房,匆匆把紙團扔進竈台裡。
可是它居然還在!怎麼回事!
纥奚昱現在是什麼想法,“你是不是有什麼毛病啊”,對,他是這樣說的。
纥奚昱沒什麼想法,他隻有一個感覺——焉支好像急得快說話了。
可他終究沒有說出來,嗓子裡發出嗬嗬的氣聲,期期艾艾了半天,他跳下床,胡亂扯了張紙拽過一支筆寫了幾個大字,雙手呈遞到纥奚昱手上。
纥奚昱低頭一看,好大一張紙上歪歪扭扭地寫着幾個豁牙露齒的大字——
對不起。焉支寫。
纥奚昱愣了一下,看見焉支站在他身前,雙手合十地祈求他。
纥奚昱喃喃道:“怎麼是你道歉……你難道不是生我的氣?”
生氣?怎麼會生你的氣?他慌忙搖頭,使勁搖頭,磕磕絆絆地寫——沒有生氣。
纥奚昱睜着眼睛問:“不生我的氣,你幹嘛燒掉它?”
焉支由滿臉慘白轉成通紅,他慢慢寫道:“很怪。”
纥奚昱瞪他:“我的名字很怪?”
焉支搖頭,纥奚昱好像慢慢回過味兒來了,他靈光一閃,道:“寫我的名字你感覺很怪?”
焉支小心翼翼地點點頭。
纥奚昱說:“……啊。”
可能是焉支的臉太紅了,這氛圍又太古怪,纥奚昱愣了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麼也尴尬起來,但是這種尴尬又不像容鳳儀讓他在叱幹将軍府學驢叫那種尴尬,是輕輕的,像焉支的頭發一樣,摸上去毛毛的,蓬松又柔軟……
焉支看纥奚昱低頭不語,心一橫就要往地上跪,可是屈膝之前想起上次纥奚昱大發雷霆的樣子,又不敢了。
“你幹嘛不寫我的名字啊,”纥奚昱低着頭說,“我名字很好寫的。”
焉支沒想到他突然這麼說。
“你不知道你的名字有多難寫,我也練了很久。”纥奚昱說。
纥奚昱跳下床去,把自己的草紙本攤開在焉支面前。那草紙本用了一大沓了,纥奚昱随便攤開了一頁。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焉支。焉支。焉焉蔫鳥。
後面兩個字塗掉了,另起了一行。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焉支。焉焉焉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 焉焉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所思欲遺誰
焉支。焉支。焉焉焉
“我都快不認識這個字了。”纥奚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