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幹镞坐在他倆對面,總覺得氣氛怪怪的。他不自在地左右晃了晃,撓了撓臉。前二年百保鮮卑的甄選是怎樣的一番厮殺他曾親身經曆,那個小啞巴怎麼一意孤行地要去參選,以他放免奴籍的部曲身份,死在鬥場上要是纥奚昱不管,連收屍的人都沒有。可是并沒有一個人理他,叱幹镞隻好又問了一遍:“你看我怎麼樣?”
纥奚昱怔了怔,勉強扯了扯嘴角,說:“将軍擡舉我了。遴選當前,先不提這樣的話……叱幹大哥去我家吃個便飯吧。”
叱幹镞愣了一下,臉皮登時紫漲起來:一個兩個都當他是什麼,他陪叱幹洪打了十年的仗,叱幹洪說把他送走就送走,沒問他想不想,一句“為你好”就把他打發去跟着一個還沒入兵的半大小子做部曲,這個半大小子還不要,他娘的他竟然還不要!
“不了,我飽得很,一張嘴吃不下兩家飯,”叱幹镞冷聲說,“另外我行二,你叫我二哥就行。”
叱幹镞說完就要跳下車去,纥奚昱一把拉住他:“大……二哥!”
叱幹镞甩開他手,瞪了他一眼,又指了指焉支,說:“你那點功夫在我手底下都撐不過三輪,最好是别去找死!”
他說完就跳車跑了,落地平穩輕巧得像隻大貓。
叱幹镞發怒是纥奚昱意料之中的事,不過得罪了誰他現在也無心去想了。他焦頭爛額地坐在颠簸的車裡,從自己亂成一團的思緒裡揪出了一個線頭——不行,他得保住焉支,他不能還沒上戰場就失去戰友,這太荒唐了,而且,他不能,他不能沒有、沒有……
纥奚昱的思緒在這裡打結。焉支眼瞧着叱幹镞跳車,心裡放松了一點,轉過頭去看纥奚昱,看他拳頭抵着嘴唇,眉頭緊鎖,臉色蒼白,今天纥奚昱已經露出過太多次這樣的表情,他總不忍,拍了拍纥奚昱的肩膀。
纥奚昱扭過頭,焉支半側過身,把手背在身後,沖他搖了搖尾巴。
纥奚昱咬着拳頭笑起來,笑完,鄭重地向他保證:“我保你,花兒,我一定保你。”
焉支沖他輕輕笑了笑。
到家時容鳳儀又不在,家裡冷火冷竈,焉支默默地鑽進廚房開始生火做飯,這院子裡不過半日沒人,落葉已經在地上積了厚厚一層了。纥奚昱拿了把大笤帚——就是容鳳儀那天掄圓了滿院子抽他的那把,一下一下地掃淨地上的棗葉,他想起在将軍府時叱幹镞慢慢掃淨落葉的樣子,年輕的親兵做這種雜事的時候腰背也是挺直的,但姿态和神情都懶怠而放松,和他披甲時的樣子截然不同。纥奚昱一邊掃一邊想——焉支,這樣掃一輩子的落葉又有什麼不好?至少不會死在鬥場上,花兒。
纥奚泰從纥奚昱小的時候就征戰沙場,纥奚昱沒想過要阿爺從此不再打仗,他戰功赫赫,纥奚昱以此為榮;而他自己就更不用說了,換做天下男兒,他都不會生出此時的心,可就在這一刻,他默默地想,輕輕地想:要是焉支永遠這樣蹲在那裡無所事事地等水滾沸,或者掃淨院子裡的落葉,隻要這樣好好地活在這裡就好了。
“花兒。”他叫。
焉支擡了一下頭,纥奚昱的話從嘴裡溜了出來:“不去參選了好不好?”
焉支登時臉色大變,他騰地一聲站了起來,幾步沖到纥奚昱面前,他不明白為什麼纥奚昱突然改變心意不叫他去了,可他明明記得叱幹镞在車上說過:“你這部曲要是不參選……将軍再撥個好的給你。”
纥奚昱還是想要那個叱幹洪給他的部曲嗎?他是久經沙場,他是武藝高強,我在他手下甚至招架之力也勉強,但是他——他會像我一樣那麼忠心于你嗎?他剛才還對你那樣無禮!
焉支快氣瘋了,他一把攥住纥奚昱的領子,亂七八糟地想,他對你行過奴隸禮嗎,他的名字是你給他的嗎,他會寫那麼多遍你的名字嗎,他甚至連你的名字都不會寫!
“你就那麼想去嗎?”纥奚昱被他薅着領子勒得喘不上氣,火也上來了,他提起一膝點在焉支腿上,沒收着勁兒,焉支被他頂得當即跪在地上,纥奚昱拿掌根推了他一把,焉支直接向後倒進纥奚昱剛掃起來的落葉堆裡。
焉支在他手下從不反抗。纥奚昱氣得直喘:“還手啊!我看看你幾斤幾兩,夠不夠臨陣必死以一敵百的!”
焉支不動了,躺在那裡看他,纥奚昱幾步上前一把拎起他的領子,這才發現焉支眼眶通紅一片。纥奚昱愣了一下:“你……”
焉支身上那點火氣好像被纥奚昱一掌給推散了。他松松垮垮地坐在那裡,被纥奚昱拎着領子,紅着眼睛慢慢地比劃。
你讓我去吧,我們之前不是說好了嗎。
你要當将軍的
。
他慢慢地、前言不搭後語地努力比劃着。
我沒想,以一敵百,可是我,要是和你劃在同一百個人中的話,你就能,少一個想殺你的人。
到時候,你就。
焉支握住纥奚昱的手腕,用纥奚昱的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