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弦揚眉,烏英縱回道:“郭大人說,近日正忙,讓老爺自己拿主意就是,不必問他。”
項弦扶額。
趙構:“可我覺得父皇他……不會相信,不僅不會信,隻怕他還……”
項弦:“隻剩兩年,殿下,開封城内這許多人,浩劫将至,有多少人能活下來?又有多少人将死于非命?官家終日在宮中飲酒作畫,玩石頭寫字,再不清醒點,就怕連他自己也活不成!”
說話間,項弦又想到倏忽所言“宗室俱滅,牽羊獻俘”,不由得後背發涼。
牽羊禮乃是蠻人習俗,擄獲敵國皇帝與宗室後,金人會令其赤裸全身,披着羊皮,到祖廟前祭祀,以人代牲獻祭。
也就是說,道君皇帝亦不能幸免。
趙構還是有點頭腦的:“可是……既然天命難違,隻憑咱們,又如何能阻止它呢?”
“對哦,”項弦點頭,“很有道理。”
趙構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哥哥,你莫不是在消遣我。”
項弦:“沒有。我隻是在想,不如順其自然?”
趙構:“…………”
這話倒也沒錯,倏忽所謂的天命,第一答中,大宋亡國最終淪落到二十萬軍民在何處來着……跳海,乃是蕭琨詢問大遼國運而捎帶着說的,沒有任何解決方法,既是如此,又何必執着呢?
唯獨第二問與第三問,才有扭轉的希望。但項弦隐隐約約總覺得宋之危難,與天魔轉世有密不可分的牽連。
趙構顯得相當為難:“實不相瞞,我父兄正鬧得不可開交,朝中分為兩派,已有大臣妄議海上之盟。”
“趙構,”項弦認真嚴肅道,“我不管你們家的破事。”
“隻有兩年了,”項弦說,“哥哥很忙,要對付的是天魔,凡人盡凡人之事,我得警告官家,他不聽是他的問題,但我不能不說。”
趙構:“好吧。”
“就算不帶我進宮,”項弦又正色道,“以我本領,就見不到你爹了?”
“别!千萬别亂闖!”趙構吓了一跳,隻得屈服,生怕項弦做出什麼半夜三更翻牆進萬歲山皇宮,揪着皇帝耳朵把他從床上提起來,朝他大喊大叫的事。
外頭傳來打更聲,已是三更。趙構心亂如麻,喝過酒,起身出外,一衆伴當或站或坐,等在驅魔司外的巷内。
“去罷,等你消息。”項弦随口将皇子打發走了。
趙構回頭看了眼項弦,似乎有話想說,最後上馬回宮。
客人走後,阿黃才飛回,停在金鳥架上。
“阿黃,你覺得倏忽之言,幾分是真,幾分是假?”項弦若有所思地喝着酒,随口道。
“你心裡既已認定,”阿黃答道,“便是真的了。”
項弦:“我隻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項弦依舊心存僥幸,卻很清楚倏忽所言非虛,他與蕭琨聯手,令這名被封印了數千年的妖怪脫離囚籠,得以自由,于情于理,它都沒有欺騙自己的動機,何況它所提及,俱是自己所不知之事。
“你不是去過巫山麼?”阿黃略疑惑道,“沈括剛死沒多久那會兒。”
項弦想起往事——昔年恩師沈括臨終前,便叮囑他在合适的時機,找到心燈,與心燈持有者配合,号令全天底下的驅魔師,再帶着他的智慧劍,前往巫山深處,尋找一隻巨大的史前妖獸“巴蛇”。傳說在它的體内有着魔種,而魔種将吸收人世間的戾氣,孕育出新的天魔。
天魔一旦誕生,便将徹底毀滅神州;項弦身為智慧劍傳人,畢生使命就是誅殺它,才能化解這場浩劫。
那時的項弦不知天高地厚,除掉汨羅江之蛟後,隻以為自己的實力已是天下第一,諸多條件一個沒湊到,仗着自己有神兵,便前去尋找深藏于巫山中的聖地,挑戰巴蛇。
結果自然是被身份不明的敵人教做人,更險些丢了性命,幸而被路過的隐居仙人所救,他才狼狽回到中原。
迄今他甚至連埋伏自己的敵人是誰,亦尚未偵查清楚,簡直是出道以來的最大恥辱。
項弦道:“上回我連妖族聖地的入口都沒找着。”
阿黃:“别再獨自去危險的地方。”
項弦道:“知道,會叫上你。隻是找了這許多年,心燈也一直沒下落。”
阿黃注視項弦,項弦籲了口氣,倚在榻上,誅滅天魔、淨化人間戾氣的傳說,小時候他隻在古卷中讀到過。沒承想這責任,竟有一天會落到自己身上。話雖如此,要怎麼找天魔、封印天魔、召集驅魔師的隊伍,一切都顯得令人迷茫。
何況驅魔司内隻有自己,這麼大的事,連個商量的人也沒有。
“我現在隻想将智慧劍讓出去。”項弦隻覺得眼皮沉重,“本以為在咱們有生之年,天魔不會轉生……唉。”
“晚了。”阿黃說,“真剩兩年的話,現在收徒弟也來不及,你看趙構那模樣,能當你徒弟嗎?”
項弦的酒還沒喝完,人已睡着了,斜倚在榻上,臉上帶着醉後的微紅,猶如一尊武神塑像般,袒露胸膛入睡。後半夜時,烏英縱進來,帶了毯子蓋在項弦身上,沉默退了出去。
“康王又來了!康王又來了!”
門口那倆石獅子一起喊道,其中一隻對另一隻道:“你為什麼說‘又’?”
不知不覺已天明,項弦蓦然驚醒,帶着宿醉後的頭疼,快步下榻,趕往卧室更衣。
“讓他等會兒。”
阿黃呼啦啦飛來,停在窗棂前,問:“陪你入宮?”
“不必,你睡罷。”項弦說,“我很快回來,過不得幾日,又要出遠門了。”
項弦系上腰帶,匆匆出來,趙構一身王袍,顯得疲憊不堪,顯然昨夜輾轉反側,一夜未睡。
晨鐘敲響,開封全城蘇醒,大街小巷飄着早點的香氣,項弦動了動鼻子,停了馬匹。
趙構:“哥哥,你先醒個酒。”
“正有此意。”項弦在街畔喝了一大碗桂花醪糟,複又上馬,與趙構朝着萬歲山去。
萬歲山皇宮内,地形極其複雜,皇宮分四大殿,又有數十小院,正殿金碧輝煌,以天下之财鑄一輝煌之宮,乃宋之财力呈現。
趙構卻不在白玉廣場前停留,禦前禁軍引着兩人朝西側崇文院去。片刻後兩人又下馬步行,隻見沿途山水奇石,大小庭院重重鑲套,令人猶如到了江南,花卉草植更是奇種,楓葉覆滿池塘,極盡淡雅之美。
清晨秋風習習,遠方有琵琶如落珠之聲傳來。
到得崇文院外,一間半敞式的邊廳中,坐着一名中年人,正是廣陽郡王童貫,身後又有數十名宦官或捧食盒,或托盤承杯等待。
道君皇帝趙佶無心朝政多年,大宋政務,向來由童貫、蔡京等權臣負責。蔡京于年前因與遼國打了敗仗,朝野反對聲浪極大,是以被罷黜,如今童貫在宮中一手遮天,想面見趙佶,都須經過這名宦官。
“啊,探花郎,”童貫年逾五旬,頭發花白,下颚處貼了幾縷假須,“前幾日,郭京還說起你來着,你好盛的武德哪。”
項弦行抱拳之禮,也說道:“啊!童大人!”
項弦素知這太監喜歡陰陽怪氣,正想着以什麼話來堵他時,康王趙構在身後拉了下他的衣袖,暗示他沒必要在此處得罪人。
童貫冷冰冰地“哼”了一聲,朝院内說:“康王趙構,與驅魔司副使項弦求見——”
在項弦眼裡,童貫就像驅魔司外頭的石獅子,隻會朝宮内叫喚“有人來了,有人來了”,待得殿内傳來一聲“進來罷”,項弦便從童貫身畔走了進去。
趙佶所在的寝殿内四面俱是山水琉璃屏風,紗簾上繡滿古作與古畫,在秋日晨風之中飛揚。崇文院外采光極佳,應四季曆法|輪轉,開出陽光一年所經之路的天窗齒槽,陽光從殿頂落下,照在諸多屏風上,猶如有光柱在殿内穿梭行走,屏風山水美景流動,栩栩如生。
大大小小,上百屏風林立,俱是蔡京于全國各地搜羅來的工匠所打造的至寶,當然,較之趙佶所愛之奇石,不過九牛一毛。
崇文院内連刺客也會迷路,項弦跟着康王趙構繞來繞去,到得屏風林深處後解下佩劍,交給侍衛。
“父皇,”趙構在最大的一幅花鳥屏風前說,“項弦來了。”
屏風後光影影影綽綽,隻聽一聲含糊回應,片刻後又長吟一聲,顯然伸了個懶腰。
“誰?”趙佶的聲音道。
“項弦,”趙構說,“驅魔司副使,探花郎。”
内裡不聞應答,片刻後又是幾句聽不清的抱怨,末了一個女聲說:“進來,你父皇已醒了。”
趙構才帶着項弦轉過屏風,見鄭皇後正在侍奉趙佶,趙佶一身白袍,睡到此時方醒,項弦擡頭,與道君皇帝對視。上一次見他,還是兩年前于驅魔司就職時,項弦從楚地前往開封,奉家中之命投與郭京麾下為國效力,被驅魔司正使帶着,見了皇帝一面。
“嗯,是你,項弦,我記得你。”
趙佶今年四十有三,保養得極好,皮膚嫩白,終年不見天日,毫無操勞之感,雖至中年,卻依舊如三十來歲的男子,又因心情愉悅,成日與書畫山水、音律打交道,三不五時還要蹴鞠騎獵,養尊處優,一副清庸之相。
“項弦見過官家。”項弦知道趙佶不在乎繁文缛節,便站在禦榻下行禮。
“說罷。”趙佶每天隻抽這點時間與皇子們見面,稍後他就要往後院去用早食了。鄭皇後服侍他起身,趙佶光着腳,拖着白色的褲腿,邊走邊伸懶腰,到屏風後去洗漱。
項弦看了趙構一眼,趙構忐忑不安。
屏風後的皇帝開始漱口,也不催他們。
項弦以眼神示意:我要說了哦。
趙構馬上道:“父皇,項弦剛從大同府回來。”
趙佶懶懶道:“燕雲十六州情況如何?”
趙構說:“兒臣在不久前,得到一個情報,乃是有關所謂上古遺物‘天命之匣’……”
鄭皇後聞言“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不知是嘲笑,還是好奇。
趙佶漱過口,銜了一塊甘草,又在屏風後更衣,趙構則被項弦充滿威脅地盯着,隻得将金國為何占着燕雲十六州,久不歸還,完顔宗翰率兩萬兵馬重重圍困佛宮寺等事詳細說了。
“……所以,兒臣以為,金人如此大費周章,定是為了尋找這‘天命之匣’。”
趙佶終于說了句話:“最後你們找到了不曾?”
趙構看了眼項弦。
項弦答道:“是,臣已找到了,但并非郭大人所猜測,内裡不是傳國玉玺。”
趙佶換了一身月白繡山川星辰紋路道袍,轉出屏風,朝項弦一伸手。項弦不明其意,看着皇帝雙目。
“呈上來啊!”趙佶冷冷道,“還等什麼?”
趙構:“父皇,事出突然,天命之匣,他沒能帶回來。”
趙佶聽到這話時,冷哼一聲,轉身朝着殿後去,趙構跟在後頭,帶着項弦,跟随皇帝腳步,離開了崇文院。童貫随後追上,大批人馬擺駕,跟随皇帝到花園内,那處早食已擺好,琴姬就緒,于園中以山水奇石圍出皇帝用早飯之處。
數十名皇子與帝姬在奇石園外等候童貫宣召,要進來見皇帝。
項弦知道隻要趙佶坐下,自己與趙構就要被趕走了,讓趙構這麼慢悠悠地鋪墊,再也沒有說下去的機會,隻得不顧趙構臉色,說道:“但臣聽見了天命之匣内的聲音。”
“哦?”趙佶被勾起幾分好奇之心,問,“聲音?”
童貫識趣,将皇儲趙桓攔在了外頭。趙桓眉頭深鎖,注視園内的項弦與趙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