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開封至恭州,足有三千裡路途,項弦先出函谷關,過長安縣,途經漢中勉縣,荒年入冬,沿途遍布餓殍,野狗處處。
直到近川地時才逐漸轉好些,進山後,便有了綠意,不再是一幅饑荒景象了。
項弦沿千百年來鑿出的金牛道穿行,沿棧橋翻越大小劍山,一路往南,經廣元入川。
“小哥這鳥兒倒是有趣,通人性似的。”
“是啊。”項弦笑道。
“小哥從何處來,往何處去?家住何方?入蜀做什麼去?”
“無家無地之人。”項弦背着劍,朝沿途遇見的商人們答道,“入蜀讨生活罷了。”
劍山入山之地,有商隊徐徐而行,入口牌坊處立着巨大石碑,上刻前朝大詩人名句:
“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
項弦從開封到長安,再入漢中,一身盤纏已近乎花得幹幹淨淨,他從小便吃穿不愁,出身世家,父母唯有這名獨生子,自然加倍寵愛,又身兼沈括的開山與關門弟子,衆多長輩無人苛待他,乃至最後養出了這混吃等死、天天用銀彈來打水漂的二混子。
“小哥不像尋常人,”一名年過六旬的商人坐在路邊歇息,捋須笑道,“當真一表人才。”
項弦笑道:“哥哥們說笑話了,尋常人長什麼樣?生在天地間,大夥兒俱是尋常人,還有三頭六臂不成?”
項弦花錢毫無節制,又貪戀口腹之欲,這旅途中經過大大小小數十城,他将當地能嘗的全嘗了個遍,偶有人朝他乞讨要錢,他便慷慨解囊,一視同仁,猶如散财童子,一路走,一路叮叮當當地撒錢。
導緻進了劍門關後,項弦身上隻剩二十兩白銀。
“你這鳥兒……有名字麼?”
“它叫阿黃。”項弦答道,“是我小時候從家鄉後山上撿回來的。”
“哦——”商人們本想試探他這鳥兒賣不賣,但看它似乎極有靈性,項弦又背着把劍,作遊俠打扮,想必一人一鳥作伴,雲遊四方,視作了朋友。
“這寶劍,是家傳的?”又有人好奇地靠近,以手指彈劍鞘。
“是啊。”項弦說,“祖祖輩輩,一代接一代。來,容我搭把手,走——!”
山路崎岖,騾隊難行,入劍門關後,不少地方的古道之下,俱是萬丈深淵,項弦以身體抵在棧道淩空一側,每當商隊走至難行之處,俱協力助其過路。商人們都十分喜歡這名力氣極大、俊朗有趣的小夥子,邀他同行,到得最後甚至開始說親,想将女兒許配予他。
“姻緣已有注定。”項弦隻用這句來婉拒說媒的商人們,他白日間與商隊一同行路,晚上則與他們同吃同住,結伴而行,倒也不寂寞。商隊則因世道不太平,恐被山匪打劫,有這練家子同行,終歸添得幾分保障,遂待他極是親切。
夜裡,他們在廣元外的一處村落歇腳。
“你該南下了。”阿黃從翅膀下伸頭,舒展了雙翅,說,“廣元南邊的路通往恭州,從那裡下三峽。”
“不礙事,再保護他們一段時間罷。”項弦坐在商隊打尖的客棧外,用手指撮懷中阿黃頭頂的毛,另一手以樹枝撥弄幾下篝火堆,說,“先往成都去一趟,恭州未設驅魔司,荊益二地,受成都驅魔司共管,成都驅魔司執掌與師父相識,正好去尋她,問清楚巴蛇之事。”
阿黃舒展翅膀伸了個懶腰,項弦又說:“巴蜀是老烏的故鄉,早知從金牛道入蜀,該将他叫上才是。”
阿黃受不了項弦總捋它頭頂,生怕被捋秃,當即展翅飛走了。
時值十一月,山中寒風凜冽,細碎雪花開始飄落,商人們擠在客棧中睡大通鋪,有人出外讓項弦進去取暖,項弦隻說為他們守夜,在篝火前坐着出神。
有阿黃随行,他的身周起了一個無形的結界,阻隔山中風雪。
離開京城後,項弦總忍不住回想起與蕭琨相識的那夜,倏忽之言仿佛還在耳畔回蕩,令他當真啼笑皆非。與他相知相愛,方能攜手戰勝天魔,這怎麼可能?
簡直荒唐,江東之地雖素好男風,民間也常哥哥弟弟叫得親熱,項弦卻從未想過,自己會與一個男人相愛。
那簡直是平生絕不可能之事!更莫說是蕭琨了。
項弦枕着佩劍,在篝火前斜躺,長腿交叉搭着,眉頭微擰。
那麼自己該當與什麼人在一起呢?會稽一地,男子早在十六歲就成婚,即便未有婚約,也總歸有個相好的意中人,哪怕男子行止親密,亦有契兄弟的風俗……
……未來的家,興許會與他的父母相似?父親是鄉紳,母親則持家有道,乃是出身當地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
項家起初想将他好好培養一番,作為族中最特别的分支,父親年輕時雖不學法術與武藝,卻保管了遠古時的山海神兵,傳說山海與明光,乃是降服天魔的利器。
山海是自己手中這把智慧劍,明光則是心燈。
師父沈括來到項家,告知他的父母,自己命中注定姻緣晚成,又是純陽之體,須得繼承智慧劍,修行為宜。于是沈括帶着年幼的他雲遊四方,再歸來時,項弦已學成一身本領,項家也不再催他的婚事。
對師父所言“姻緣天定”一事,項弦常有好奇,但直到沈括坐化,也未告知他的正緣究竟在何方,及至在倏忽面前詢問天命,項弦才想起這事,當場受到了不小的驚吓。
“我絕對不會愛上那名喚蕭琨的家夥。”項弦接近入睡時,自言自語道。
“你還在想這件事呢。”阿黃回來了,轉了一圈沒找到附近有漂亮鳥兒,顯得意興闌珊。
項弦半睡半醒之間,忽而仿佛聽見有人在喊他的小名。
“鳳兒……”
“鳳兒!”
那是蕭琨的聲音,項弦不知為何,在與他第一次見面時,就覺得熟悉與親切,奈何蕭琨表現出一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裡之外的模樣。
夢中,他們并肩而立,面對一個巨大的金色巨輪,巨輪緩慢旋轉,散發出千萬道金光,流動的時光随之逆轉,他們被不可抗的巨力拖離巨輪面前。
“鳳兒——!”蕭琨的聲音在耳畔回蕩。
項弦猛然驚醒,睜開雙眼,發現深夜裡寒風呼嘯。
隻是一個夢。
翌日,商隊活動如常,大夥兒紛紛醒來,在清晨的霧裡伸懶腰,打呵欠,到客棧側旁洗漱,用早膳,項弦吃過兩大碗面,跟随隊伍繼續上路。
進入劍閣縣後,道路便好走了許多,入蜀後打消山匪侵擾的擔憂,項弦也無需再護衛,在城外與商隊道别。商隊感念其一路照拂,封了二兩白銀作酬,項弦離城之時轉手就散給了門外的乞丐,無牽無挂,縱馬出劍閣,往成都去了。
這是他此生第二次來成都,三百年前杜甫曾作“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所述正是成都之錦繡天地,天府之國向來物産豐饒,百姓安居樂業。朱溫篡唐後,孟昶于此地建蜀國,遠離中原諸王征戰,較之連年窮兵黩武、課以重稅的關中地區,乃是一處安逸桃源。
時值初冬,群山阻絕了南下的寒潮,成都全城白牆黑瓦,西嶺雪山出現在遠方,白雪皚皚。
“人間仙境!”項弦不自覺地感慨道,上一次他來成都時尚小,不知神州壯闊,如今去過許多地方,方切身體會到成都的豐饒與和樂。
他掂了掂手上碎銀,根據小時記憶,輕車熟路進了城,先往西南武侯祠後,去買一兜糖油果子吃。
“小哥!”攤販笑道,“你這銀子,夠買一車果子了!一串一個銅錢就夠。”
項弦擺擺手,看見四周眼饞的小孩,便說道:“請你們吃!”
突然間,項弦轉頭,仿佛見了鬼一般。
“你看到了?”項弦問。
“什麼?”攤販問。
項弦忙擺手。不片刻,他提着一兜糖油果子,往北面去。
“一定是我眼花了。”項弦說。
“誰?”阿黃問。
項弦:“方才我以為那是蕭琨?”
“你當真對他念念不忘啊。”阿黃答道。
“沒有!”項弦連吃了四串糖油果子,隻覺齁得慌,于是又在市肆前買豆漿喝。
“他此刻一定心心念念,在光複大遼,”項弦說,“王朝更替,自有氣數,那位兄弟也不好過。”
阿黃常常對項弦愛搭不理,畢竟許多話頭以它的性格,壓根沒法接,也不想接。項弦也習慣了與阿黃交談,每天都有不少話掉地上。
項弦随手撣了撣身上的灰,來到青羊宮後。
青羊宮乃周時所建,香火鼎盛,前來祈願之人絡繹不絕,宮前供着兩隻銅鑄青羊,又有一株大樹,樹枝上系滿了祈願的紅繩。
今日宮内,竟是沒幾個人,前殿的貢品亂七八糟,散了一地,像是剛被猴子鬧過,幾名道人正在躬身撿拾清理,擺放回位置上。
項弦略覺疑惑,入得宮内鬥姥殿,掏出最後一點碎銀,扔進香火箱中,“當啷啷”地響個不停,他在那碎銀中注入了少許靈氣,四面香燭受真火之力感應,火苗一躍三寸,熊熊蒸騰起來。
“施主,這邊請。”一名道人快步跟上,為項弦領路。
項弦随意一抱拳,與他穿過後宮,來到後殿區域内,乃是一處清幽竹林,竹林之中坐落一僻院,院前又有兩尊較小的銅羊,正門處懸一牌匾,乃是近千年前武侯孔明真迹:
大漢驅魔司。
“咩——汴京驅魔司使項弦來了!”一隻銅羊開口通報。
“他來踢館嗎?”另一隻銅羊說。
“你們這些魯班造物,”項弦沒脾氣了,“怎麼能這麼多話!”
“今天第二個了!”那羊又說。
項弦:“?”
項弦察覺不妥,但成都驅魔司内部馬上有一名女弟子出外來迎,說道:“項大人,好久不見。”
“叨擾。”項弦平日裡雖吊兒郎當,正式場合卻依舊一副世家子弟的風範,“日前離開開封,有要事求見善于大人。”
“一路上辛苦,家師已等候多時。”那女弟子說,“請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