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驅魔司内部十分狹小,唯一院一廳,東西兩廂,藏于青羊宮深處,卻是神州大地最為悠久的驅魔司之地。中原世道變革,位處西南的川蜀驅魔司卻從未搬遷,項弦在九歲時跟随師父沈括前來拜訪過,知道此地執掌名喚善于紅,已有一百二十之壽。
那是十三年前的事,如今算來,善于紅在人世間活了一百三十多年了。
“恕老身不能遠迎,項副使。”一個蒼老的聲音緩緩道。
一名老婦人坐在廳内榻上,背靠接地的木倚,手持一枚光華流轉的天珠。
“晚輩見過善于前輩。”項弦忙規規矩矩行禮。成都驅魔司雖歸汴京驅魔司統禦,但這位司使的輩分實在太高,此女出身于吐蕃,年輕時嫁到漢地,百餘年來,當初故人俱死得幹幹淨淨,天底下的驅魔師以她輩分最長,就連郭京親自前來,也得客客氣氣。
“郭大人還好麼?”善于紅滿臉皺紋,裹着吐蕃式的女袍,聲音充滿慈祥,又有少許威嚴。項弦知道她手中那枚天珠絕非凡物,不禁多看了兩眼。
“承蒙挂心。”項弦說,“郭大人身強體壯,走路還帶着風呢。”
“唔。”善于紅又道,“副使走哪一條道入蜀?”
“金牛道。”項弦始終很耐心,沒有主動提出自己的要求,迎上善于紅雙目時,忽察覺了幾分笑意。
女弟子端上托盤,乃是一份煎茶,配着新炸出的糖油果子。
項弦:“……”
項弦隻能喝茶,他實在吃不下了。
“十日前,老身得聽不少傳聞,”善于紅說,“聽說項副使把完顔宗翰揍了一頓?”
“呃,”項弦說,“一時沒忍住。”
善于紅:“回到開封,又把皇帝給罵了一頓?”
項弦:“也是沒忍住。”
“宋帝震怒,将項副使收入牢中,不知開封還有何消息?”
項弦猜測自己被趙佶下獄之事,定已傳遍各地,便揀幾句無關緊要的話答了。善于紅隻是意味深長地“唔”了一聲,注視項弦雙目。
等等……項弦突然察覺不妥,說到倏忽時,善于紅竟并無多少驚訝?因為她活了一百三十多歲,見多識廣,所以見怪不怪了?不對,她的表情甚至沒有半點變化,哪怕見識再多,也不應該如此。
難不成她已經知道倏忽的預言了?消息這麼靈通?
項弦觀察善于紅片刻,決定不糊弄她。
“事情是這樣的,”項弦說,“兩個月前,郭大人得到一份關于‘天命之匣’的記載,令我前去大同府佛宮寺,調查它的下落,本以為裡頭是大遼破滅後,藏在山西的傳國玉玺……”
善于紅點了點頭。
項弦将遇見倏忽之事詳細說了,善于紅依舊沒有半點驚訝。
“所以,那妖頭告訴你,天魔将在兩年後複生?”善于紅說。
“正是。”項弦覺得“妖頭”确實是很合适的形容。善于紅顯然不将大宋覆滅這等事放在心上,畢竟這些事她已看得多了。
項弦喝着茶,說:“晚輩如今還在尋找預言中的巴蛇,希望能發現魔種線索。”
“嗯。”善于紅說,“實不相瞞,在你進青羊宮前,也有一名年輕人來過。”
項弦瞬間明白了!
善于紅說:“說着與你一般的話,乃是大遼驅魔司使。”
項弦:“果然是蕭琨。”
“自稱是蕭太後蕭綽的後人。”善于紅說,“但這厮似乎不知禮數為何物,進了青羊宮後便強闖後院,語氣更為不善,大多數時候自說自話。”
項弦想起蕭琨性格,他倆初識時便毫無來由地大打出手,雖說項弦自己也有責任,但蕭琨一言不合就動手這脾氣,得占個主要原因。
他硬着頭皮解釋道:“他這人……性情直率,但本心是好的,善于前輩,還請您莫要往心裡去。”
“你倆認識?”善于紅淡淡道。
項弦忙澄清:“一面之緣,但倏忽說出‘天命’之時,蕭琨也在場。”
“如此,你們就是塵世間得聞‘天命’的唯二之人了。”善于紅說,“除此之外,他還帶了一名随從,恕老身眼拙,辨不出那小厮來頭,随從并未跟入後院,隻在前殿候着,毛手毛腳,碰翻我兩個花瓶,還吃了殿内貢品,實在太也無法無天。”
項弦:“這個……我倒是不認識。”同時心想:是受蕭琨監護的遼國皇室成員?
項弦又問:“蕭琨不遠萬裡來到此地,為了何事?”
善于紅拈着天珠,緩慢摩挲,稍一沉吟後道:“他在探尋心燈的下落。”
“啊——”項弦料想蕭琨回去以後也想通了,不再執着于複國,還是先對付天魔要緊,“蕭琨是驅魔司使,隻是南北兩地,如今驅魔司的正統難分。”
善于紅道:“心燈與智慧劍在何處,何處就是驅魔司的正統,百年前洛陽驅魔司雖遷往燕地,卻并無‘山海’與‘明光’傳承,以遼人身份,貿貿然号令成都,老身絕不接受。”
“是啊。”項弦想了想,話鋒一轉,又道,“但晚輩以為,大敵當前,若倏忽所言為真,浩劫将在不久後降臨,當此危機,大夥兒實在不必再執着于門戶之見。”
善于紅冷淡道:“項副使有此胸襟,實屬難得。”
項弦問:“晚輩也在找尋心燈下落,還請善于前輩賜教。”
“本司中有一位前輩,名喚葛亮,沈大師也認識他。”
“啊,”項弦道,“是,我記得師父生前提過。上一次來成都,就是為了找他,但不知道他隐居于何處。”
善于紅:“葛亮其人不好紅塵熱鬧,餘生中的最後十二年裡,更是誰也不見,不久前,我意外得知,他曾遁居于玉壘山。但這與心燈下落,又有什麼關系呢?”
項弦想了想,确實沒有,因為葛亮死後,心燈就消失了。
“不過那名喚蕭琨的年輕人,認為葛亮是心燈最後一任執掌,想調查他是否留下了什麼訊息。”善于紅答道,“但青城山下,都江堰一帶有一隻妖怪盤踞,常出來抓走年輕男子為食。灌江口的虛衍道長坐化之後,老身一直騰不出手前去收拾……”
“交給晚輩就行。”項弦忙道,心裡清楚,善于紅這是要使喚他辦事了,喝了人的茶,得了消息,就要為對方出力,這樁事遲早會攤派到自己頭上,也躲不過。
“是隻什麼妖怪?”項弦問。
善于紅示意弟子,弟子便展開一幅畫像,畫像上乃是一名面容嬌美的女子。
善于紅又道:“此乃一隻花妖,但其修為不可小觑,麾下尚有不少小妖。”
“包在我身上。”項弦說,“至于巴蛇與魔種,以及巫山聖地的入口……”
善于紅說:“你且先去走一趟,這件法寶乃先夫所留鎮妖幡,且借你一用,收回花妖後務必速還。”
話音落,弟子捧上一個木盤,盤中是三尺見方的一塊紅布,紅布上繡了不少形貌猙獰、栩栩如生的妖物。項弦稍一沉吟,便接過折好揣進懷中。
“您也指點蕭琨去降伏這花妖了?”項弦詫異道,他沒明白為什麼善于紅不将鎮妖幡交給蕭琨。
“他未曾聽得老身詳細說完,便已離去,”善于紅冷淡答道,“他還是自求多福罷。”
“這段時日裡,我将令弟子參閱有關巫山的古籍,待你在青城山中找到葛亮臨終前坐化之地,收了這隻花妖後,說不定就有消息了。”
“那就勞煩前輩了。”項弦起身,抱拳告别,善于紅閉上雙目,拈着天珠不作聲,項弦心中忐忑,善于紅實在太老了,該不會去一趟都江堰回來,冷不防地升天而去……
善于紅複又睜眼,說破了項弦心頭所想。
“項副使,”善于紅道,“老身的陽壽還有一段時候,盡管放心地去。”
項弦十分尴尬,告别出來,穿過青羊宮,到前殿去上了三炷香。
“你聽見了嗎?”項弦說,“蕭琨帶着一名少年,就在今日上午來過。”
“哦?”阿黃在項弦的兜帽裡說。
項弦道:“我不是又在想他,隻是今日并非錯覺,他已經發現我了。”
“我可什麼也沒說。”阿黃道。
項弦:“這……好吧。糟了,我忘了找善于紅要點盤纏。”
離開青羊宮時已近黃昏,項弦知道青城山位于成都城西南,随手一摸,身上已千金散盡,此刻去投店也沒錢,索性幾步躍上城牆,望向遠方,在暮色中尋找蕭琨的下落。
“你在找他?”阿黃問。
“對。”項弦說,“他也在追尋心燈不是麼?自己人。”
項弦想到善于紅的轉述,隻覺啼笑皆非,蕭琨從未與中原驅魔師打過交道,若上來就以“大驅魔師”身份自居,勢必将得罪善于紅,隻不知他山高路遠,從上京逃到成都,還帶着個小孩兒,一路都經曆了什麼,想來不禁對他生出了幾分同情。
阿黃展開翅膀,呼啦啦飛走,項弦便從城牆下來,依舊騎馬,取道成都西面官道,前往灌江口。
倒是也沒必要同情蕭琨,說不定過個兩年,自己也落得個一樣下場。想到倏忽的預言,項弦簡直隻想罵人,當初就不該聽郭京的,跑到大同府去找天命之匣,純屬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但不開匣,一切就都不會發生麼?
阿黃飛向夜色中,猶如空中掠過的一星火焰,項弦則躬身單膝跪地,集中精神。
刹那間數裡之外,無形的力量連通了阿黃與項弦的精神,他擁有了鳥兒的視野,看見官道一側,丘陵後的臨時營地,營地中有一人坐在篝火堆前,雖看不清面容,但從身材與衣着上判斷,正是蕭琨!
項弦僅僅是一瞥,便收回了神識,畢竟孤身一人,附身于阿黃身上時,難以保證自身安全。
阿黃偵查回來。
項弦說:“且看我悄悄地過去,吓他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