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弦催馬到了阿黃所述的宿營地,隻見一處背風的山坳中隐隐現出篝火光芒。此處地形乃是風口,夜間狂風大作,“呼呼”的風聲掩去了他的馬蹄聲,項弦刻意不發出聲響,又在下風處,到得百丈開外,宿營之人竟是毫無察覺。
他将馬拴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下,準備給蕭琨來個猛的——隻因上回在玄嶽山,蕭琨也是這麼跟了他一路。
項弦的報複心總是這麼重。
項弦悄無聲息地接近了宿營地,風裡隐隐傳來聲音。
“殿下睡了麼?”蕭琨還在說話。
殿下?項弦聞言心下了然,想必蕭琨帶着遼國的儲君,踏上了逃亡之路。剛經曆過宋廷的破事後,項弦已能理解蕭琨了,想想他也不容易,這拖油瓶不知道要帶到什麼時候。于是收起惡作劇的心思,往宿營地走去。
然而就在此時,山坳内突然轉了風向,一股詭異的旋風從天而降!
項弦退後半步,擡頭注視旋風來處,一隻黑色的巨鳥無聲無息地落下。蕭琨也發現了,當即守在帳篷前,喝道:“什麼人!”
那巨鳥噴發出海潮般的污穢氣息,是魔氣!
營地附近的草木被魔氣污染,盡數枯萎,巨鳥化作人形,發出了陰恻恻的慘叫,瞬間山坳内回蕩着刺耳凄厲的叫聲。
蕭琨抽出唐刀,刷然化作疾風,一刀劈砍,那魔人頓時消散,卻在他的背後再次聚合,抖開雙爪,釋放出湧動的滔天魔氣,朝着他直摧而來!
項弦喝道:“當心!”
蕭琨聽見項弦之聲,未及細想,躬身貼地平掠,就地滑向項弦,項弦已從營地東面現身,右手持劍,左手一拉,将蕭琨拉起。
兩人左右夾擊,沖向那魔人,魔人發出狂笑,在空中旋轉,卷起魔氣的暴風,然而項弦的劍鞘之中隐隐投出金光,魔人頓時驚恐起來。
“它懼怕你的兵器!”蕭琨喝道。
蕭琨以唐刀揮斬,但僅僅是一瞬間,項弦甚至尚未出手,魔人便刷然抽離,消失在了空中,化作黑煙飛散。
“我最煩這種妖怪,”項弦說,“都不知道打中了沒有。”
“我也是。”兩人對視,蕭琨眉頭深鎖。
但再見項弦之時,蕭琨心裡卻有種久别重逢的欣喜,仿佛項弦的到來,令他的責任得以減輕,諸日中沉甸甸的擔子被卸下近半,他松了口氣。
項弦朝蕭琨示意營地一側的簡易帳篷,意思是:裡頭的人還沒醒?不會是被抓走了吧?
蕭琨揭開帳篷簾,朝内看了眼,說:“還在睡。”
“這都不醒?”項弦簡直難以置信,看見了一名少年背對他們熟睡的身影。
蕭琨在篝火前坐下,表情中充滿了不解。
項弦問:“那是什麼?”
“我不知道。”蕭琨答道,“突然出現。”
兩人沉默片刻,項弦搖了搖随身的酒袋,朝蕭琨示意,蕭琨伸手,項弦便将酒袋扔過來,蕭琨就着皮壺頸喝了兩口。
“太甜。”蕭琨顯然喝不慣南方的酒,較之遼國的烈酒,項弦這一壺隻能被稱作“釀”。
一回生,二回熟,近一個月後再見面,已不必寒暄,彼此都有相同的目标,感覺親近了不少。
項弦看看周遭,說:“你到成都來做什麼?”
“找心燈。”蕭琨沒有瞞他,他已經很困了,方才他近乎入睡,遭到偷襲瞬間驚醒,現在疲倦再次襲來,幽藍色的雙眼帶着少許迷茫,望向項弦,“你呢?”
項弦見蕭琨已經困得意識模糊,猜測他這段時間裡,始終沒有好好休息過。
“我也是。歇會兒罷,”項弦說,“你看上去很困,我替你守夜,千頭萬緒,明天太陽起來時再細說。”
竟是不聞回答,數息後,蕭琨就這樣睡着了,熟睡時,一手還緊緊地抓着自己的唐刀。
項弦将長袍蓋在身上,懶洋洋地倚躺着,懷裡揣着阿黃,在帳篷外也低頭入睡。
及至太陽升起時,四面傳來鳥叫聲,無數鳥兒朝着他們所在之處彙聚,樹枝上、山石上、高處的懸崖上停滿了山澗内的飛鳥,盡數歡快地鳴唱着一首晨曲。
山坳内起了冬霧,較之昨夜一片漆黑,已是另一番光景。
“咦?”帳篷裡那少年出來了,揉揉眼睛,發現了項弦。
項弦睜眼,“呼啦”一聲漫山遍野的鳥兒盡數飛走了。
他稍擡起頭,與那少年對視。
少年:“!!!”
少年怔怔地看着他。
項弦端詳這名少年,他簡直幹淨得不像凡塵中的人,身上充滿清新氣息,雙眼靈秀,膚色猶如玉一般,唇色溫潤,五官精緻,眉毛纖秀,未語先笑,身穿白綠兩色短袍,裹着一件狐裘坎肩,出帳篷時正在搓手呵氣。
一股仙氣撲面而來!
少年:“是你!是你!昨天在武侯祠看見的那個很好看的大哥哥!”
項弦萬萬沒想到,遼國的皇儲,居然是這等人物?
蕭琨也醒了,說:“殿下,這位是汴京來的驅魔師項弦。項弦,這是潮生殿下。”
“你好,”項弦說,“潮生……殿下。”
“你正臉長得和側臉一般地好看!”潮生睡醒後,見到項弦時徹底驚了,上前朝項弦說,“昨天我想過來與你說話,隻沒來得及。”
“啊……殿下這……過譽了,過譽了。”項弦還未曾完全清醒,沒想到這少年第一面見他,就如此盛贊,轉念一想,知道昨天買糖油果子時,蕭琨與這少年一定在不遠處看他。
項弦站起,不知為何居然有點緊張,看着潮生。
蕭琨的表情變得有點奇怪。
潮生繞着項弦走了一圈,把他從頭打量到腳。
項弦一本正經道:“殿下也很好看。”
“那是那是。”潮生那模樣,像是想拉一拉項弦的手,項弦便大方地搭了他肩膀,主動把他摟過來,随手摟在懷裡,潮生開始哈哈哈地笑。項弦說:“小殿下,你身上有股仙氣,說,下凡做什麼來了?”
“哎呀!”潮生忙不疊大叫,隻因項弦看他有趣又漂亮,心裡喜歡,拿住了他的腰,要逗他玩。
蕭琨:“項弦!不可冒犯!”
項弦隻得放開了潮生,潮生卻道:“沒關系,沒關系。哥哥,你也是驅魔師嗎?”
“唔。”項弦看了眼蕭琨,主動解釋道,“我來尋找心燈下落。”
潮生也看了眼蕭琨,說:“你們是朋友罷?”
蕭琨沉默,看着兩人,片刻後說:“先吃點東西罷。”
潮生于是到山澗裡去洗漱,項弦跟着過來,見潮生在洗臉,便以一個火焰法術,讓隆冬時冰冷的溪水熱了少許。
“謝謝。”潮生笑道,這名“遼國皇儲”倒是平易近人。
回到營地時,蕭琨煮了一壺茶,正取出幹糧。項弦與潮生坐下後,潮生還笑吟吟地端詳項弦。
“你是純陽之體罷?!”潮生突然說道。
項弦:“!!!”
項弦震驚了,自七歲那年與師父沈括行走江湖起,能一眼看出自己底細的人不超過一隻手之數!
“是的。”項弦說。
潮生又道:“哇!你背着的是智慧劍罷?琨哥?這确實是智慧劍,我知道了,他就是你說的那個人了!”
蕭琨:“嗯,就是他。”
潮生揭開項弦兜帽,說:“這怎麼還有一隻……哇!你是誰呀?”
“它不慣與陌生人照面。”項弦忙道,生怕阿黃把潮生給啄了。潮生才道:“好的好的。”于是又把阿黃蓋住了。
“殿下,”項弦懷疑地看着潮生,片刻後道,“恕我眼拙,看不出你是什麼來頭,但你絕不可能是遼國的皇儲。”
“誰說他是大遼皇儲了?”蕭琨道。
項弦一臉莫名其妙。潮生說:“我住昆侖山,琨哥上山來找我……”
潮生帶着笑意朝項弦解釋了一番,項弦方恍然大悟。
“昆侖山!白玉宮!你是仙人啊!下凡怎麼不來找我呢?!”項弦心念電轉,說道,“來,哥哥帶你回成都去聽曲兒喝酒去!”
潮生:“真的啊?!”
蕭琨:“……………………”
蕭琨深吸一口氣,從白玉宮下來後,潮生雖不谙世情,鬧出不少笑話,卻始終跟在他的身邊,蕭琨走到哪兒,潮生就跟到哪兒。當然,蕭琨本也不期望潮生能幫他做什麼,受貔之托,忠貔之事。
隻沒想到與項弦一個照面,潮生整個人都要扒到項弦的身上去了!
“潮生!”蕭琨認真道,“咱們約好的什麼來着?你若不聽我的話,四處亂闖,說不得我就隻能将你送回家了。”
潮生來了幾天人間,已見識到紅塵美好,短時間内絕不願意回去坐牢,腳步挪向蕭琨,上半身卻不由自主地傾向項弦,說:“下回再去吧。”
項弦答道:“行。哥哥,早飯能吃了?你那壺茶都快燒幹了。”
“不是你哥哥!”蕭琨忍無可忍,怒道。
宋人習慣以哥哥弟弟互稱,這讓出身遼國的蕭琨覺得實在太暧昧了。
項弦聽了潮生下凡經過,雖與蕭琨相識不久,卻也知道他外冷内熱,一向話少。而項弦自己主打的就是一個令人如沐春風,風趣優雅,刻意地哄了幾句潮生,便令潮生為之傾慕無比。
蕭琨沉默地分了早飯與茶,到得一頓飯吃完,開始收拾帳篷時,項弦與潮生已經哥哥弟弟地叫得親熱了,蕭琨看得相當無奈。
畢竟他平素一臉正直凜然模樣,以緻潮生總不好與他太親近。而項弦可不這般,對這漂亮小少年,項弦自己都忍不住揉揉他的頭,就像逗貓的公子哥兒,充滿溫柔。
“你會帶我們去開封嗎?”潮生問。
“當然!”項弦說,“還有杭州,我故鄉在會稽,江南的水鄉,也是很美的。”
蕭琨收拾了帳篷,以随身布袋五寶兜收了,前去牽馬,項弦也牽過馬來,潮生又朝蕭琨說:“項弦說帶咱們去開封玩。”
項弦見蕭琨臉色不太對,忙改口道:“但我得先辦正事,殿下,碰上你們,事情就好辦了。”
“哥哥,你去過關中嗎?”潮生對蕭琨道,還是沒徹底忘了他。
“沒有。”蕭琨隻在煩項弦,卻不煩潮生,當然不會給潮生臉色看,和氣答道,“我去過的地方很少,從小到大,都在遼國境内打轉。”
“潮生!”項弦說,“過來和我騎一匹馬,我帶你?”
蕭琨深呼吸,項弦又在後面說:“你往前頭探探路去罷,我替你保護潮生殿下。”
蕭琨心裡顯然在罵人,忍住沒有發作,不疾不徐地騎在前頭。
“走了,駕!”
項弦與潮生一路歡聲笑語,蕭琨則滿臉不悅,離開山坳,前往灌江口。
“昨夜怎麼還來了敵人?”潮生在後面好奇地問。
項弦:“我也不知道,這要問咱們哥哥。”
“别問我!”蕭琨簡單粗暴地答道,“項弦!我不是你哥哥!”
他們穿過山坳,來到官道,成都位于盆地中的平原區,較之山嶺橫絕的蜀道,又是一番别樣風光,冬日裡兩道的農田已收過,田上堆着草垛,風裡傳來燒草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