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住!”項弦喝道。
蕭琨此刻已飛速掠向花蕊夫人背後,右手土系唐刀“萬象”歸鞘,左手木系“森羅”刀轉交右手,将項弦送來的火焰幹淨利落一收。
木生火,那烈火附着于森羅刀上,被木靈之力一催,頓時化作一把赤紅色的光刃,旋即,花蕊夫人感覺到了來自背後的威脅,蓦然轉身。
蕭琨一手背在身後,另一手以反手持刀式前掠,人與刀合,化作一道刀光,轟然斬斷了糾纏的藤蔓!
伴随着花蕊夫人的哀号,魔氣頓時爆發,在山崖上翻湧,不受控制地卷向青城後山。
項弦與蕭琨正預備下一波突襲,然而妖怪村中的小妖卻紛紛發出一聲恐懼大喊,散向山野,逃得幹幹淨淨。
剩下被斬斷雙腿的花蕊夫人,側躺在平台中央,花苞失去了連接,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凋零,棕黃色的頹敗花瓣層層散開,落在地上。
花蕊夫人:“我……夫君……”
魔氣散盡,花蕊夫人不斷咳嗽,艱難地支撐地面,似乎想坐起。
項弦與蕭琨來到花蕊夫人面前,潮生也從石後出現,怔怔看着她。
“你從哪兒得到的魔氣?”項弦問。
這麼濃重的魔氣,顯然已超出了尋常妖怪能得到的分量。
花蕊夫人擡頭,看了項弦一眼,眼中充滿了悲痛,黑火已随着魔氣的釋放而逐漸消失。
“把她收走,”蕭琨說,“回去再慢慢地問話。”
項弦:“等等……哎!”
蕭琨眼明手快,項弦不及防備,腰間那鎮妖幡已被扯走,當即閃到潮生身後,說:“你又整我!”
旋即蕭琨将自己的黑色外袍扔給項弦,項弦才趕緊穿上,系好腰帶。
蕭琨抖開鎮妖幡,朝向花蕊夫人,花蕊夫人卻道:“我根須被你斬斷,修行已散盡,是否将我收入幡中,已再無意義,留我在此地,最終也是慢慢枯萎、死去。”
“你認得這東西?”蕭琨側持鎮妖幡,正要抖開紅布将她收進去,潮生卻說:“等等,哥哥們。”
蕭琨:“?”
項弦轉頭望向潮生。
“你……”潮生走向花蕊夫人,說,“你莫非是費慧?”
花蕊夫人擡頭,與潮生對視,繼而現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你認得她?”項弦說,“她也是白玉宮裡出來的?”
蕭琨也明白了,潮生多年未離昆侖,自然不可能結識這深山中的妖怪,花妖與白玉宮又法力同源,唯一的解釋就是,花蕊夫人來自昆侖山!
“是我,”花蕊夫人說,“我已太多年不曾聽過這個名字了。你又是誰?”
潮生攤開右手,現出純粹的木靈之力。
“你是……小主人!”花蕊夫人突然激動道,“你修成人身了!”
潮生注視花蕊夫人雙眼,眼中充滿了難過。
花蕊夫人連忙爬向潮生,說:“是你,句芒大人所結出的青實!小主人,當初我還為您澆過水,擦拭過!”
項弦看了眼蕭琨,攤手,示意:你也許不能收她了,畢竟與潮生是熟人。
“你怎麼不回家呢?”潮生看着她的下半身,花蕊夫人裙下雙腿現出被斬斷的藤蔓,說,“我試試看,能為你接起來不。”
“潮生,”蕭琨提醒道,“她是這座山裡的妖怪,還害了不少人。”
潮生稍有遲疑,項弦朝蕭琨使了個眼色,示意先不着急。
潮生到得花蕊夫人腿側,跪在地上,手中綠色光芒煥發,按在斷裂的藤蔓上。
“我沒有害他們。”花蕊夫人說,“我在此地修行,隻是為了尋找張生的轉世,我們在岷江畔相識,也發過誓。”
項弦疑惑道:“張生又是誰?”
在潮生的青木之力下,花蕊夫人身體斷裂的藤蔓開始愈合,虬結于一處,繼而光芒閃爍,再一次化為人腿。
“昔年白玉宮中派我下凡,前來蜀地尋找瑤姬的下落。”花蕊夫人道。
“瑤姬?”項弦道,“這名字挺耳熟啊。”
“瑤姬與青鳥,俱是白玉宮的首席神侍。”潮生在花蕊夫人一側坐下,溫柔道,“然後呢?”
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花蕊夫人的側臉,這個舉動令花妖仿佛感受到了久違的安慰,她将頭枕在潮生腿上,閉上雙眼,淚水淌出:“一入紅塵深似海,未找到人,卻結識了蜀帝孟昶。”
項弦與蕭琨同時震驚了,難怪“花蕊夫人”這名字如此熟悉!
蕭琨:“你是一百五十年前,蜀國的皇妃!”
花蕊夫人緩緩點頭,垂淚道:“所謂皇妃、夫人,俱為虛幻;凡間種種,令我牽挂的,便隻有陛下而已。”
百餘年前,大唐治下,兩川節度使孟知祥受唐莊宗之令,鎮守巴蜀一地,後擁兵坐大,明宗年間孟家自立稱帝,但孟知祥繼位後數月便死,帝位傳予兒子孟昶。
傳說蜀帝孟昶才華橫溢,風流英俊,不問政事,更無逐鹿中原之心,結識了花蕊夫人費慧之後,終日享樂。而川蜀等地亦迎來了數十年魚米豐足的盛景。
然而好景不長,宋太祖趙匡胤争霸天下,發兵四川,孟昶耽于享樂,川地無心作戰,是以建國三十一年的蜀就此亡國。而民間亦有傳聞——國破之後,花蕊夫人被趙匡胤擄至成都,封為貴妃,卻未能忘卻孟昶,終日焚香以拜。太祖問其所拜何神,花蕊夫人隻答“送子張生”。
蕭琨身在大遼,之所以知道花蕊夫人,全因她詩人之名,當初那首“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傳遍了天下。
“後來你就回到青城山中。”潮生道。
“我與陛下于灌江口相識,指岷江為誓,”花蕊夫人說,“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恕我失陪,這故事真的很感人,但我要去撒尿,”項弦說,“我快憋不住了,你能先暫時停一下嗎?”
蕭琨:“…………”
“修行時,我一直在等。”花蕊夫人說,“我與山下寺廟中的虛衍大師相識,相安無事多年;亦因他的時時勸說,從未對百姓有過不軌之舉。”
蕭琨說:“但你不該抓男人。”
花蕊夫人低聲道:“我起初想着,陛下總有一天,會轉生歸來,與我相見。等的時間越久,我便越按捺不住。小妖們常常聽我所述……”
“所以這個故事,你至少應當也說了幾百遍了。”項弦回來了,說道。
“是。”花蕊夫人平靜少許,說,“他們自告奮勇,為我帶來也許是‘張生轉世’的男子,讓我逐一分辨。”
潮生問:“可是見過以後,你為什麼不将他們放回去呢?”
花蕊夫人:“是我執念太深,妖力強盛,與我相好過後,他們俱需時日恢複,如今都關在後山的廂房内。”
蕭琨淡淡道:“但你終究害了人,害人就是害人,再多的借口也沒有用。将責任推給你的小弟們更是無謂。”
“我知道。”花蕊夫人說,“從我動念開始,就已入了魔障。昔年我的小徒弟長衾,還時時觊觎我帶到凡間的長生之力。”
“啊?”潮生說,“你還收了徒弟?”
“我破了師門的戒,既愛上人間男子,又私自收了徒。”花蕊夫人說,“數年前,她還來山中探望過我,興許瑪尼堆中,就是她動的手腳,在其中注入了魔氣。這些瑪尼堆乃是我思念陛下,親手壘就,在每一個月圓之夜,我的執念不得排解,寄托其中,于是魔氣附着于我的執念之上,侵襲遍布全身,待我有所察覺,已深陷其中。”
突然間,項弦與蕭琨仿佛心有靈犀,對視一眼,想到某種可能。
“如今魔氣受你們驅逐,”花蕊夫人說,“我終于有了片刻清醒,回顧我這漫長又短暫的一生……我……我……”
潮生歎了口氣,說:“你後悔嗎?”
花蕊夫人看着潮生,說:“少主,您為什麼下凡?”
潮生沒有回答,隻注視花蕊夫人雙目。
“我不後悔。”花蕊夫人得不到回答,又緩緩道,“世人都道我一心隻為孟昶而活,唯獨我心中知道,不是這樣的。白玉宮很好,很美,置身其中,時光不過是神侍們閑談中的隻言片語,但果真走進紅塵時,才知凡間的喜怒哀樂……否則瑤姬又怎麼會一去不回呢?”
潮生神色黯然。
蕭琨沉吟片刻,轉身離開,項弦問:“你去哪兒?”
“看看被關的人。”蕭琨答道,“一起來?”
妖怪們都逃光了,項弦朝阿黃小聲說了句話,讓它守在平台上,倒不擔心潮生,與蕭琨繞過高崖上的歪斜木屋,尋找關押男人們的地方。
“怎麼解決?”蕭琨問。
項弦說:“收了她再說,花妖雖罪不至死,卻也作了惡,否則你怎麼朝山下人交代?”
蕭琨:“你覺得她話中提及的徒弟是誰?”
項弦眉頭微皺,與蕭琨同時想到了一個可能。
他們找到花蕊夫人所述之處,推開木門,光芒投入,内裡盡是些青年男子,難以置信地朝他們望來。
個個臉色蒼白,眼窩凹陷帶着黑眼圈,一副縱欲過度的模樣。
項弦無言以對。
蕭琨:“你差點也變成這模樣。”
“我是天生純陽之體,”項弦禮貌地說,“陽氣多得用不完。來,各位哥哥弟弟,好日子結束了,該回家了!”
然而看這群花蕊夫人的後宮男寵,似乎逃出生天時,不知為何又有點惆怅。
“潮生?”項弦說。
潮生坐在平台中央,牽着花蕊夫人的手,朝他們望來。
“了結我罷,”花蕊夫人低聲道,“将我的葉子帶回白玉宮,供奉在句芒大人的根前。我已再無念想。”
潮生:“可以麼?”
“不。”蕭琨與項弦回來時,已換回了外袍,項弦則在關押處找了身衣服換上,認真嚴肅地說,“潮生,她還有債要償。”
潮生于是放開了花蕊夫人的手,花蕊夫人擡頭看着他們與一衆自己收的後宮。
蕭琨做了個“請”的手勢,項弦于是握着鎮妖幡一角,注入靈力,紅幡上光芒流轉,被封印的數隻妖獸線條亮起。
接着,項弦将鎮妖幡一放,喝道:“收妖!”
鎮妖幡化作滾滾紅雲,将花蕊夫人一收,平地一道金光釋放,爆響聲後,幡上多了一朵以金線所刺就的芙蓉。
潮生拿着鎮妖幡,撫摸上面的紋路,項弦卻朝他擠眉弄眼,作了個“心照不宣”的笑容。
潮生:“?”
項弦小聲道:“别擔心,相信我。”
潮生原本神色黯然,但項弦既這麼說了,便知道他會盡力救花蕊夫人,當即笑了起來。
“還要去找葛亮的故居,”蕭琨提醒道,“務必在太陽下山前回城。各位……兄弟,你們趁着天色還早,下山去罷。”
正午時分,花妖被收,霧障結界解除,現出山路,衆人道過謝,便紛紛下山回家。
“你的劍究竟什麼時候能用?”蕭琨開始與項弦算賬了,知道他存着報複的心,畢竟先前将他塞在大缸中沒理會,于是對戰花妖時他總不出手,在旁看熱鬧。
項弦一手搭着潮生,恢複吊兒郎當的模樣,說:“智慧劍當真不能亂出鞘,不是我不想。”
蕭琨低頭看地圖,項弦又解釋道:“家師提醒過,以我如今修為,尚未能駕馭此劍,一旦智慧劍出鞘,必将被抽取所有法力,燃燒我的所有體力為代價。
“在認識你們以前,我一向獨來獨往,遇見普通妖怪時不能直接拔劍,萬一失去行動力,又沒能成功斬妖,我的處境便會非常危險。”
蕭琨明白了,點了點頭,說:“現在不一樣了,你可以放心交給我。”
項弦随口道:“再說罷。”
潮生好奇地問:“傳說不動尊持六器,降魔杵、捆妖繩、大日金輪、蝕月弓、金剛箭與智慧劍。餘下五件呢?”
項弦答道:“六器原本是我項家傳家之寶,原本就隻有智慧劍,被稱作‘山海’,與心燈的别名‘明光’呼應。盛唐時流落世間,分為六件法器,曾由長安驅魔司保管,後來交回項家,在祖先手中,再次成為一劍。
“項家雖然守劍持劍,它卻不會時時存在,隻有在天魔輪回的一千年中,智慧劍才會出現在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