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來到一座廢棄的廟宇前,正殿并無塑像,唯獨一幅未完工的壁畫,乃燃燈本生圖。
廟後有一張簡陋的床、一些荒廢多年的舊碗舊壇,壁畫一側,還有早已幹涸的孔雀青顔料,看那光景,已有些年頭未有人居住了。
“要不是你查到古籍,”項弦說,“我根本沒想到能來葛亮生前居住之地看看。”
潮生:“你從沒聽說過他麼?不對啊,距離他去輪回,應當也沒有很久吧?”
“我不認識,但師父與他曾是朋友。”項弦答道,“自葛亮前輩離世以後,他就在尋找心燈的去向。但這玩意兒的繼承很奇怪,不是這個死了就到那個身上,忽然就沒了。”
心燈沒有形态,渾不似項弦的智慧劍,事實上它在曆史中曾多次消失無蹤,在某些特定的時間點才再次顯現。
項弦與潮生繞到屋後,看見一方小小墓冢,墳頭種着桃樹,樹下立一木牌:葛亮墓。
蕭琨在壁畫前擡頭,注視燃燈古佛以大光明持燈手訣光耀世間,這幅壁畫尚未完工,側旁還有一行小字:
【萬法歸寂,時光無涯,唯心燈光耀如晝,萬古永存。】
潮生與項弦從後間過來,并未找到多少線索,項弦還在問潮生:“你确定他會留下提示嗎?”
“我不确定,”潮生答道,“書上是這麼說的,我對此一無所知,是蕭琨上昆侖來找我,我倆才查閱了有關心燈的淵源。”
蕭琨:“為什麼心燈會飛走?”
“它要尋找下一世的主人。”潮生說,“畢竟前任守燈人死去,新的守燈人尚未誕生,它得等合适的人出生。”
蕭琨道:“今日很可能白跑一趟了。”
項弦被潮生一說,反而覺得這壁畫中充滿了暗示:“你覺得這壁畫模樣,像不像某個石窟?”
蕭琨:“我不擅丹青,看不出來。”
項弦端詳片刻,他雖不精通繪畫,師父沈括卻是天文地理、筆墨丹青、音律雜藝、奇門遁甲無一不精通,跟在師父身邊這些年,他多少學到了些。
“你懷疑他在坐化前,看見了心燈的歸處,或是下一任主人的所在地?”蕭琨說。
他們在破廟的台階前坐下,蕭琨分發幹糧予同伴享用,正午時分,鳥叫聲不絕。
項弦想了想,說:“心燈原先被交予陳氏世家,猶如智慧劍之于項家,但三百多年前,它因某些原因,也曾在時光中消失,後來反而是一隻大妖怪找到了它。”
潮生坐在蕭琨與項弦中間,吃着烤餅,說:“傳說中心燈之力催到極緻,還能令萬法歸寂呢。”
“那是什麼?”蕭琨從未聽過。
項弦解釋道:“終極神通,萬法歸寂,唯心燈光耀如晝永存。心燈威能全開之時,将形成‘領域’,在領域之中,所有的法術規則都将被抹除,一切力量都無效了。”
蕭琨點了點頭:“我以為那句話僅是箴言。不過心燈有照耀長夜,驅散魔障之力,當所有光芒都消失的時候,想擊潰天魔,必須心燈與智慧劍齊備,缺一不可。算了,該下山回成都了,你還看麼?看的話就盡快。”
項弦轉身入内,再次端詳壁畫。
“這是敦煌?”蕭琨說,“興許我們該去敦煌碰碰運氣?”
項弦搖搖頭,說:“不是敦煌,我随師父去過一次敦煌,這更像……”
“麥積山?大足?”蕭琨道,他看不出那壁畫的風格,隻是随口猜測。
項弦沒有回答,覺得在哪兒看到過這種壁畫,它與常見的大多數壁畫風格都不一樣,佛像更為瘦長,頗有……頗有……
“這是什麼風格來着?”項弦搜尋記憶,說,“師父提到過的,是一個地方,一個……有點拗口……”
潮生與蕭琨都等着項弦回憶,項弦實在是想不起來,隻得作罷,說:“先下山罷,回城過夜。”
不說這事還好,一提起來蕭琨就火冒三丈,他朝項弦說:“你去解決錢的問題,住店的費用還未結算,全被你捐功德了!”
“不要擔心,不要擔心——”項弦找到那野豬妖拖的闆車,在前面拉車,潮生坐在車上,蕭琨片刻後也坐在了一旁。
“怎麼隻有我拉車?”項弦說。
蕭琨:“本大爺今日出力最多,不想動了。”
到得斜坡上時,項弦自己也跳上闆車,于是闆車風馳電掣地沿着山路滾了下來。
回到灌江口時,天色已近全黑。潮生摸摸肚子,說:“哥哥們,我雖然沒有出力,但還是餓了。”
項弦安撫道:“待會兒讓店家炒個野菌臘肉,再炖鍋魚湯吃。”
蕭琨心想:你夢裡的臘肉,我倒是要看你怎麼弄錢去。
“健馱邏!”項弦從自己的處境上突然想起了那三個字,說,“健馱邏!!我想起來了!”
蕭琨:“??”
“是健馱邏的壁畫風格。”
“哦——”潮生對項弦充滿了崇拜,問,“那又是什麼?”
也真難為了項弦,他在潮生眼裡,已近乎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既懂吃又懂玩,精通音律與繪畫,總之在蕭琨眼裡沒什麼用的東西,項弦統統熟悉得很。
“一個西方的異域之國,”項弦随手給潮生畫了個餅,解釋道,“空了帶你去玩。”
他們終于抵達了山腳,回到二王廟内,今夜的廟會依舊隆重,攤前挂滿了燈籠,映着江水,項弦說:“你們先回客棧歇着,我去去就來。”
蕭琨卻執意跟着項弦,他們牽了馬,隻見項弦前去找過住持道長,出來時帶着一張紙,上面記錄了地址。
半個時辰後,某戶人家的大門外,項弦叩了幾下門,喊道:“開門!驅魔師!”
蕭琨:“在這家借宿?”
“叫你們老爺出來。”項弦示意蕭琨稍等,朝家丁說,“少爺回來了?回來就好啊!”
那家乃是灌江口小地主,雖算不上富甲一方,卻也甚是豐足,不久前,長子被花蕊夫人手下擄進了青城山,全家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是好。
如今愛子終于平安歸來,雖看似腎陽虛虧,面色慘白,兩腿發顫,但好歹也未缺肢中邪,大抵能在家慢慢調理。于是正召來堂親,為長子接風壓驚。項弦一上門,呼啦啦裡頭湧出來十餘人。
“沒什麼事罷?”項弦認真道,“承惠二百兩,哪位把費用結一下?”
蕭琨:“………………”
“道長裡邊請,裡邊請!”這家老爺誠惶誠恐,項弦卻道還有事,明顯收了錢就走的意思,于是管家又馬上入内去拿錢。
“這不就有錢了嗎?”項弦将二百兩一包,足有十來斤的銀兩朝蕭琨一扔,蕭琨登時無話。
“下一家。少爺回來了麼?哦,是老爺啊。來,承惠……你家看上去也不寬裕,五兩銀子罷。”
項弦對着清單上的地址,與蕭琨、潮生挨家挨戶地收錢。
“夠了!”蕭琨實在拿項弦沒辦法,這太有違驅魔師的本心了,關鍵項弦還理直氣壯。
“這家也要收嗎?”潮生看了眼其中一家特别窮的,打柴為生,一家三口于江邊茅廬内相濡以沫,正在生火煮晚飯吃。看見驅魔師們來了,那被抓走過的當家男人趕緊拿來準備好的麻袋,内裡裝滿食物,喊道:“恩公!恩公!還不知道上哪兒去報答您呢!”
“沒事!”項弦大方地把救命之恩一筆勾銷。又從先前收的感謝費中勻出一斤銀子——他花錢從來按斤不按兩,放在那戶人家的矮桌上,說:“被抓了這大半年,好好補補身體,買點鹿鞭吃。”
回到客棧時,項弦答應了的事,自然就會做到,讓潮生與蕭琨确實吃上了一頓豐盛的大餐。
“喝點?”項弦朝蕭琨晃了兩下酒壺。
蕭琨本想說明天也許還有麻煩,但與項弦對視,改了主意,陪他喝了兩杯。
潮生酒飽飯足,趴在桌上看外頭的江水,已快睡着了。
“進去睡,”蕭琨說,“外頭太冷了。”
潮生“嗯”了聲,蕭琨便将他抱進房中,項弦本以為今夜他不會再出來,吩咐店家收桌時,蕭琨卻又轉出,遲疑片刻,看了眼項弦,依舊來到江邊欄前的雅座上,坐下。
蕭琨也不知為何,總覺得沒有與項弦續一杯,今夜就還沒有結束。
“别老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項弦笑道,“高興點兒。”
“我天生就這樣,”蕭琨答道,“自生下來就不高興,一生中也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這話不禁令蕭琨想起自己的過往,似乎确實如此,他有過快樂的時候嗎?也許有的,但大多轉瞬即逝,已被他所遺忘。
根據他的觀察,項弦一定從小就活得無憂無慮,想必對項弦來說,活着本身就是快樂的事罷。
蕭琨打量項弦,覺得他有點煩人,總在挨揍的邊緣來回橫跳,令人忍不住想揍他。
自他出現起,所有人就都喜歡他,潮生見了他,魂兒都似被勾走了,起初蕭琨隻覺不悅,但慢慢地,也已習慣。畢竟白玉宮隻是托自己照顧潮生,他又不是寵物,總不能不讓他交朋友。
項弦就像狗皮糖一般,理直氣壯地粘着他們,雖說彼此目标一緻,卻總讓蕭琨有點恨他。他是純陽之體,身上有股烈焰般的氣息,活得吊兒郎當,最常說的兩個字就是“随便”,置蕭琨在意的事于不顧,遊戲人間,自由自在。
蕭琨不想給他好臉色,仿佛一旦将注意力投在了項弦身上,就顯得自己屈服于他的魅力,如潮生般成為了他的仰慕者,這讓他尤其不願讓步。
項弦:“這麼幹巴巴地喝,太無趣了,會唱歌麼?”
“不會。”蕭琨答道。
“我彈首曲兒給你聽。”項弦說,繼而找店家搬來琴。
項弦撥弄琴弦,認認真真地唱道:“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不聽柳永,”蕭琨說,“換一個。”
“行行,”項弦說,“柳永太悲,換一個。庭院深深——深幾許……”
這下令蕭琨想起了撒鸾,那天在銀川,兩人所聽正是這首曲子,簡直坐不住。
“再換一個。”蕭琨說。
“這也不行?”項弦說,“你自己彈。”
蕭琨索性按住琴,挪了過來,一撣武袍,宮、角、羽三弦齊振,琴音流轉,化作一道清風拂過,與冬季欄外滔滔江水相融,猶如碎花漫天,撲出欄去,音傳遍街,行人紛紛駐足傾聽。
阿黃從客棧外的梧桐樹上拍打翅膀飛來,停在項弦的肩上,注視蕭琨。
曲聲前奏一停,隻聽項弦清亮之聲響起。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阙,今夕是何年。”
項弦的歌聲帶着不羁與流浪之意,蘇轼昔年所作之詞,乃遙祝天各一方的兄弟,寄托離思,但由項弦所唱,卻多了幾分魏晉風度。路上行人駐足,在樓下傾聽着他的歌聲。
蕭琨的琴聲則帶着北地的愁緒,不似南方奏琴手法般溫軟綿長,而是大開大合,偶有彈弦之聲,掃弦手法亦粗犷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