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成都籠罩在一股突如其來的濃霧之中。岷江上彌漫着層層白霧,蔓延向全城,令它如沉入白色汪洋,唯獨屋檐與瓦片露于白茫茫的霧海上,青羊宮的飛檐立于海面。
蕭琨按下金龍,在靠近城門處降落。
“這樣一來,咱們就沒有馬了,離開成都怎麼辦呢?總不能用走的吧?”潮生雖然凡事随心所欲,但遇見段數更高的項弦,也着實有點招架不住。
“蕭琨要馭龍,”項弦說,“該問他去。”
蕭琨:“是你倆總在灌江口磨蹭。”
項弦改口道:“再買就是了,随處帶着馬,多麻煩。”
潮生:“好罷。”
項弦向來如此,坐騎可随處放生,菜肴但凡不好吃,就不要勉強虧待自己,何況都有龍搭了,還騎什麼馬?
“稍後我負責回報,”項弦難得地認真起來,說,“你倆盡量别說話,也别亂動青羊宮裡的東西。”
蕭琨:“正好我也不想撒謊,交給你了。”
項弦躍上城内穿梭的牛車,朝竹筒内扔了半枚碎銀,蕭琨總算知道他花錢如流水的作風了,是以三人搭乘牛車,回到了青羊宮前。
到處都是茫茫不見五指的霧,青羊宮中霧氣彌漫,唯有香火在霧中忽明忽暗地閃爍,伴随着宮中擊磬之聲陣陣傳來,莊嚴肅穆之外,又平添幾分神秘感。
較之他們上次前來,今日已沒有了嘈雜喧鬧的百姓競相燒香,偌大寺群内空空蕩蕩。項弦到得門外時,便有一名男弟子前來,說道:“副使裡邊請。”
今日弟子将他們帶到了西側的另一閣樓前,隻見善于紅拄着一支拐杖,獨自站着,閣中空空蕩蕩,唯一張仙風道骨的男子畫像。
“善于前輩。”項弦抱拳。
“這是先夫的像。”善于紅沒有轉身,背朝三人,說道,“我出身古東女國,故居昌都,十四歲上,随堂親的茶馬商隊前來成都,商隊在虎跳峽處受妖魔襲擊,叔伯盡死于豹妖之爪,留我一人,是雲遊在外的先夫救下我性命。”
說畢,善于紅長歎一聲,又說:“自此,我便跟随先夫,入成都驅魔司,又在先夫引薦之下,拜一位法力高強的前輩為師。然而我實在活得太久了,百年前種種,俱似過眼浮雲,甚至就像另一個人的生平般。”
蕭琨以眼神示意,項弦知道他鐵定沒安好心,正在腹诽。
“你們回來了。”善于紅終于轉身,說,“北傳驅魔司與南傳驅魔司能放下芥蒂,通力合作,令我十分意外,那隻花妖如何了?”
項弦取出鎮妖幡,遞給善于紅,善于紅接過,看了站在項弦背後的潮生一眼。
潮生臉色一改先前的懵懂好奇,多了幾分凝重,正在打量善于紅。
“這位小哥又是什麼來頭?”善于紅問。
蕭琨受項弦特别提醒過,沒有說出潮生的來曆。項弦答道:“潮生是遼國遺孤,國破之後随蕭兄弟一同遊曆南方。”
善于紅不再追問,說道:“有關瑤姬與巴蛇,司内找到了一份多年前的信件,已得知大約經過。”
蕭琨與項弦作出“洗耳恭聽”的表情。
善于紅緩緩道:“巴蛇曾修得人身,名喚‘朝雲’,其體内封印了魔種,隐居于巫山聖地之中。其後,昆侖白玉宮的神使瑤姬來到巫山,并與朝雲相識……”
潮生表情一變。
“……也許這位神使身負使命下凡?具體過程,老身并不清楚。總之,她在聖地中住了下來,與妖王朝雲作伴,度過多年歲月,大緻就到此為止了,這信件已殘破不堪,弟子們仍在解閱。”
“交給我們罷。”項弦說。
善于紅答道:“拿去無妨,項副使還需在成都盤桓多少時日?”
項弦:“天魔轉生之劫臨近,我們得盡快動身了。”
善于紅并未再挽留,項弦以眼神示意蕭琨該走了,三人穿過濃霧,回到青羊宮正殿。
潮生:“我覺得……”
“噓。”蕭琨與項弦同時示意他不要說話。
潮生識趣噤聲。
一名弟子上前,以木盤奉上小小的紅色布包,項弦看了蕭琨一眼,蕭琨将布包收走。
“師尊問,還有什麼能幫上忙的,”那弟子說,“是否需要座駕,抑或出蜀文書等?”
“不必了。”項弦說,“過了今夜,我們就得啟程回汴京。”
離開後,三人又往城中客棧投宿。
“今天在青羊宮中,你想說什麼?”項弦問潮生。
潮生:“忘了。”
蕭琨席地而坐,伏案拼湊紅布包中的碎片,那是一張很久以前的破紙,其中字迹已近乎模糊難辨,林林總總上千碎片,要拼出一幅古卷,當真是精細活兒。
項弦與潮生在旁看着。到得入夜用過晚飯後,潮生最先撐不住去睡了,蕭琨說:“換你,我已拼出一半了。”
“我不會弄這些,”項弦理直氣壯地說,“做不來。”
蕭琨:“那我也不拼了,誰願意拼誰拼。”
項弦:“好好,我盡量。”他隻得接手。至翌日雞叫時分,驅魔司正副使通力合作,總算将那碎片全部拼出,糊在紙上。
項弦已困得和衣而卧,睡着了。
“咦?”潮生的聲音道,“我看到‘瑤姬’二字了。”
“這是瑤姬寫給成都驅魔司使的一封信。”蕭琨的聲音解釋道,“這位司使比善于紅、葛亮更早,喚長平子,想必是青羊宮主事。”
項弦打了個呵欠,清醒過來,蕭琨念道:“自餘來到巫山,已有七十五載,朝雲被魔種日夜折磨,性情大變,借我仙力,興許能暫且将其封印,不令魔種再行轉生,禍害人間……
“……但朝雲始終不願如此解決,以餘之所能,僅竭力助他穩住魔種,奈何神州大地戾氣日漸濃重,不知封印将在何日失效,恐怕重蹈明德之亂。不久前,故人前來,提及為朝雲取走……”
後面的字迹已徹底缺失,無從猜測。
“沒懂。”潮生聽得滿頭霧水。
“我也沒怎麼明白。”蕭琨大緻猜到瑤姬之意是朝司使長平子求助,卻看不出她的主要目的,問,“明德之亂又是什麼?”
項弦倒是大緻知道一些往事,說:“明德,是蜀帝孟知祥的年号,距今大約一百九十年。明德年間,天下大亂,那會兒太祖尚未一統中原,殺戮四起,制造了不少戾氣。當時巫山聖地裡的妖怪全跑出來了,想攻占中原,但被驅魔師們聯手阻止,趕回了巫山中。”
蕭琨當即懂了,說:“瑤姬眼看妖王朝雲被魔種影響,擔憂妖與人的戰亂再起,于是修書送予成都驅魔司,請求幫助,是這樣?”
項弦神色凝重,點了點頭:“根據倏忽的預言‘巴蛇失其魔種’,瑤姬的擔憂被解決了?魔種被轉移走,聖地裡的妖怪也不會再被朝雲驅使,前來攻打人間?”
“有這個可能,所以‘故人’相助的方式,就是帶走朝雲的魔種。”蕭琨想了想,“會是誰?”
項弦:“不清楚,但現在我認為你上昆侖山求助,乃是再明智不過的舉動。”
有了潮生這名在白玉宮中長大的少年仙人,他們得以知道許多世外仙境的秘辛,否則純靠項弦與蕭琨自己拼湊猜測,将會有更多的疑惑。
項弦拿起地圖,對着陽光端詳它裱糊過的背面,是一幅山水畫。
“事情至此相對明朗,”項弦說,“三百多年前與天魔的一場大戰後,身為妖王的巴蛇,将魔種封印于自身體内。”
“唔。”蕭琨說,“這位妖王前輩始終恪守職責,也許因魔種的影響,令它産生殺意,常常控制不住自己。某一天瑤姬來了,有她陪伴,情況稍有好轉。再後來,就是倏忽的預言,魔種被這個叫‘穆’的人帶走了。”
“‘故人’就是‘穆’?”項弦不解地問潮生,“你們白玉宮有這個人?”
“沒有,”潮生一臉茫然,“我很确定。”
蕭琨說:“瑤姬很久以前就離開昆侖了,也許是她遊曆紅塵時所認識的。”
項弦現在隻覺得一切都相當費解:“倏忽的原話是,‘巴蛇失其魔種,黑翼大鵬現世,新的‘樹’即将誕生,心燈也将從天地脈中再次顯現,等待你們的,将是一次又一次、不斷重現的命運。’所以,這個‘不斷重現的命運’又是什麼玩意兒?”
他隻恨當初問得不夠清楚,導緻回憶起倏忽的預言,總覺雲裡霧裡。
“天魔轉生的使命罷,”蕭琨倒是很淡定,“曆史上它已不止轉生過一次,這一次,我們一定也能打敗它。”
項弦凝重點頭,說:“設若魔種被取走,那麼瑤姬與妖王朝雲,興許還在巫山,去當面問問他倆,我現在非常好奇‘穆’的身份。”
蕭琨:“這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信了,他們不一定還在巫山聖地。”
項弦:“我不曾聽見其他地方出現巴蛇的傳聞,他倆若私奔,總歸有傳聞罷?我看還在聖地的可能性很大。當初師父也提醒我,終歸有一天,我須得帶智慧劍進入巫山聖地,除去巴蛇,擊毀魔種。眼下沒有魔種,倒是可以放它一馬。”
“你說得對,”蕭琨說,“不管如何,總要去确認。”
這也是項弦前來蜀地的最初目的,他來調查巫山聖地,而蕭琨調查心燈,冥冥之中仿佛宿命注定,兩人才又碰到了一起,且兩樁事都有了進展,難得可貴。
“該走了。”項弦望向窗外,天已大亮。
潮生問:“咱們今天去哪裡?”
蕭琨:“殺一個回馬槍。”
潮生:“?”
成都依舊籠罩着重重濃霧,金龍從客棧後升起,飛離城中。
潮生問:“咱們要去巫山嗎?”
巴地乃山巒之國,衆多山峰林立,哪怕知道了妖族聖地就在巫山,入口亦十分難找,項弦卻毫不在意。三人騎乘龍飛離成都後,于東南方隐去身形。
但下一刻,蕭琨在城外數裡地處降落,與項弦、潮生改為步行,回往成都。
潮生:“???”
項弦問:“關于瑤姬,你對她了解多少?”
潮生對白玉宮的往事記憶全無,畢竟他曾經是一枚果實,真正成為人也隻有短短的十六年,而在被皮長戈帶回昆侖山後,白玉宮所有的神侍業已離開,隻能在貔貅的轉述中,大緻得知曾經的輝煌與每位神侍的性格,饒是如此,他還常常把人搞混,對不上号。
“瑤姬和青鸾,是西王母座下的兩位大神侍。”潮生說,“瑤姬是靈芝所化,青鸾是一隻鳥兒。瑤姬很早就下山了,她早在西王母離開神州以後,就不再待在白玉宮中了。”
項弦:“西王母又去了何方?”
“仙域。”潮生解釋道,“長戈說,衆仙神各有其域,也被稱作‘天外天’。神州大地從某個時間點起,天地間的神明就紛紛離開,在天外天開拓了自己的小世界。”
項弦點了點頭,也許這是神明們彼此的約定,也許經曆了某場大戰,但那個時代距離當下實在太久遠了,甚至沒有文字記載。
“青鸾呢?”蕭琨問。
“跟着西王母走啦。”潮生答道,“咱們回去做什麼?可以買糖油果子吃嗎?”
“什麼也不做。”項弦說,“到處看看,稍後再吃,大早上吃這個太撐了。”
他們又進了成都城内,在彌漫的霧氣中轉過小巷,回到青羊宮後,項弦在牆下等了片刻,阿黃拍打翅膀飛來。
“今早她得到你們離開的消息,就進了地宮内,”阿黃說,“外頭全是弟子把守着。”
這是蕭琨第一次聽到阿黃開口。
“噓。”項弦提前堵住了蕭琨的疑問,說,“阿黃一直會說話,隻是不喜歡閑聊,它外表冷酷無情,内心則熱情如火……”
阿黃:“項弦,不要編排我!給我閉嘴!”
“走,咱們進去。”項弦輕身一躍,翻過青羊宮後院的高牆,蕭琨則拉着潮生,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