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青儀漱口淨面,換上輕便的翻領胡服,用過朝食,準備出門。
韋家仆從早已從馬廄裡領了兩匹馬,在館驿大門前等候,兩匹馬旁側,靜靜停了一輛低調奢華的雙轅辎車。褚青儀和靈婵剛出來,牽了馬,便瞧見一邊的辎車,褚青儀微微一怔。
這車褚青儀不要太熟悉,那是梁國公府韋二郎、她丈夫的專用車馬,馬車大而寬,車内鋪陳舒适精細,馬亦是馬市裡精挑細選出來的大宛馬,脾性最為穩重忠誠的兩匹,行車又穩又快。
梁國公夫人王氏憐惜次子體弱,禁不起車馬颠簸,方方面面置辦到極緻。韋頌不是個喜歡奢靡之人,但他一貫孝順,唯此方面領受了母親的良苦用心。
韋頌掀起一半車簾,坐在車裡淡聲問她:“去哪裡?”
“回郎君,娘子打算去市集裡四處逛逛。”靈婵叉手問禮,一五一十回話。
韋頌不言,征詢的目光落到褚青儀的身上,意思很明顯,要她親口回話。
他極少見她如此扮相,執馬鞭,着胡服,青絲素挽,不施粉黛,竟有幾分英氣,他細細回想一番,似乎也沒見過她騎馬。
褚青儀不遠不近地瞧着他,同他無聲對視,片刻,她自恍惚裡回神。
她方才思緒偏飛,想的都是死過一回,重生不久,這麼快又見韋頌,似乎今世她起晚了,和他正好撞上了,前一世,他們并未碰上……她的神思認知渾冗,一會子是上一世他抱着自己時的通紅眼眸,一會子又重歸現實,此時他坐在車裡,一貫不苟言笑的臉。
十七歲嫁給他,六年夫妻生活,盡管貌合神離,然她時時貼身照料,她也不大願意承認,她輕易便能讀懂他的神情。
“涼州不比長安,民風自由,不拘小節,我為出行方便,不想惹人注目。”褚青儀斂目垂首,謙順作禮,主動出聲解釋。
言外之意,身在邊城,沒必要拿出什麼貴女做派。況且此等小事她本也沒打算告知對方,二人分寝而居已久,不必事事報備彼此,隻不過是她樂得自在的穿法而已。
然而褚青儀隻讀懂了一半,另一半,大概連韋頌本人都不太明晰。
“誰管你這些了。”韋頌稍稍皺了下眉,矢口否認,“暮鼓敲響前盡早回,城中近來混入了無籍浮浪子,四處作亂,别到處亂跑。”
抛下這句話,韋頌拉上車簾,辎車馳動,前往涼州刺史的公廨。
人一走,靈婵鼓腮,小聲腹诽:“姑爺總是這幅死樣子,明明有幾分好心關懷的意思,偏要講得這般直硬,讓人生氣!”
褚青儀不以為意地笑笑,“靈婵,上馬。”
*
酉時,暮鼓聲聲,绯霞漫天,一輪赤濃斜陽墜在涼州城頭,别有一番說不出的蒼涼疏闊。
宵禁時刻,坊門将閉,坊裡各街巷不論是走卒販夫、胡商駝隊,還是平頭百姓或下值的官員小吏紛紛歸家,街道不刻便變得分外擁堵。大抵涼州不如長安的宵禁管制得嚴,路上行人大多散漫悠閑,不急不躁地往回趕。
褚青儀和靈婵被堵在人群當中,慢吞吞往前挪騰。
左前方的牛車上坐着四個抱着樂器的龜茲樂人,幾人擠坐在簡陋的木闆上,用家鄉話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褚青儀細細辯聽一會兒,大抵在說,混入城的浮浪子好像是幾個胡人;此言得到四人一緻認同,不刻他們卻又面紅耳赤地激烈争論起,到底是吐蕃人還是突厥人。
“娘子,你聽得懂他們在說什麼嗎?”靈婵策馬靠近褚青儀,好奇地附耳小聲問。
靈婵在褚家時,經常聽孫夫人身旁的老仆婦閑說起,褚家沒發迹前,隻是一介平頭百姓,來長安窘迫得很,娘子年少時随父進京趕考,還要借住在鴻胪寺當譯語人的表哥家……這個靈婵知道一些,她自幼在長安百戲雜耍班學藝,機緣巧合之下,與娘子有過幾次交集。
老仆婦又說,娘子表哥是粟特人和漢人的雜胡混血,因此些淵源,耳濡目染之下,娘子似乎懂些異邦藩語。
靈婵不确定這後半句是不是真的。
褚家家主褚正望登科及第,一朝入仕,從一介寒門一躍跨龍門,宦海沉浮多年,最終帶着家人定居長安,做了京官,到如今做到官拜從三品的太仆寺卿,在一衆寒門舉子裡好不勵志,好不風光!
她到褚家做婢子的那年,彼時娘子的言行舉止已滿是貴女風姿,與兒時印象裡的俏皮阿姐的形象大相徑庭。靈婵見過娘子年少時作為平頭百姓的樣子,卻從未見過她說藩語,她也不曾提及。
褚青儀沒有應聲,她大腦在不停思索,人早已神遊天外。
她迫切想知道是誰殺了她。
自早晨醒來後,她在用朝食的時間,絞盡腦汁,抽絲剝繭,拼湊出一個猜測,烏鞘嶺的那一夥匪寇,或許是沖着她來的。
倘若山匪為劫财,不至于害命,多劫掠過往商隊,鮮少對朝廷命官下手,畢竟牽扯太深,後續麻煩太大;
韋頌事職為禦史台台院的侍禦史,他作為言官,彈劾參糾百官,得罪的人頗多,他此行全然無事,或可排除他在朝堂上的政敵買兇殺人 ;
靈婵也沒事,她人在車外,盡管會些拳腳功夫,但在護衛官兵拼死保護依舊死傷大半的情況下,對方目标明确,殺了自己就退,幹脆利落,遊刃有餘,可見對方這群人訓練有素,身手極佳——靈婵能全身而退,便存在一個可能,賊寇不以趕盡殺絕為目的,他們并不戀戰,目标隻有一個,隻針對自己而來。
可為什麼要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