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門窗走來的腳步聲漸近,班主忽然發現窗戶沒關牢實,隐約又似乎瞧見兩道人影,快步行來,要一瞧動靜,褚青儀和靈蟬連忙走遠。
再之後褚青儀便不清楚了。直到從酒肆出來,準備回館驿的時候,她在門口碰巧又遇到白妙。
她頭戴帷帽,雙手攪動手帕,在門口舉足不定,情态怯怯,似在猶疑什麼。
韋頌和友人醉得東倒西歪,仆役們扶着攙着上馬車,風驟起,吹起白妙帷帽上的罩紗,亦吹掉她指尖的帕子,落在褚青儀的腳邊。
白妙快步走來,褚青儀已彎身撿起了手帕,遞給她。
褚青儀明知故問:”你臉怎麼了?”
白妙捏緊帕子,嗫嚅:“不小心、不小心跌落樓梯……”
褚青儀便笑笑:“那你且等等。”
無多時,褚青儀叫靈蟬從附近藥堂買了一盒活血化瘀的藥膏回來。
“見諒,方才風起,瞧見娘子面上有傷。”白妙聽到眼前的貴女雲淡風輕的一句,“女子容顔要緊,你拿去吧。”
哪家貴女一上來就給素不相識的賤籍女子一盒藥膏,隻有菩薩。方才她便是在猶豫,要不要去買藥膏,隻是手頭緊巴,她要攢錢歸鄉,要尋找走散的家人,要花錢的地方還有很多很多。
白妙如是想着,愣在當場不敢接,褚青儀已把藥膏塞進她手中,“拿着。”
褚青儀這麼做沒任何目的,隻是想微不足道地去幫一幫眼前的人。
候在一旁的韋家仆役與車夫們早已習以為常,他們的夫人悲憫良善,體恤下人,一貫的菩薩心腸。
從不苛責他們,做得好時有嘉賞,家中婆娘生孩子難産,會出錢叫穩婆去他們下人的家中助産;在街上見叫賣山花的稚童小兒,會一口氣将他籃子裡的花買光,好讓他早些歸家;會給路邊饑腸辘辘的窘迫老人買一碗熱氣騰騰的馎饦,也會時不時給雜耍百戲班練苦功的孤兒們買些蜜餞果子、清涼飲子送去……如此種種,數不勝數。
“你真像我的阿姐。”白妙用鄉音低喃。
褚青儀不由溫柔問她,“想家了?”
白妙答:“嗯。”
“我也是家中的阿姐,想阿姐的話——”
褚青儀到嘴邊的話戛然而止,見對方亦是面露詫色——她們後知後覺,一個鄉音一個漢話,竟對答如流。
這位娘子居然懂她在說什麼?白妙納罕心想,她是龜茲與東.突厥的雜胡,家中兩種語言混着說,她方才說的突厥語。
“妙娘!”一道粗粝喊聲響起,那樂班班主不知何時沖出來,來人臉色微妙,一邊沖褚青儀賠着笑臉,一邊生拉硬拽白妙,将人硬生生拉走了。
……
“白妙今日一個人出了門,小乞兒悄然跟随,看她去了馬市。”靈蟬答。
褚青儀眸光一動,馬市?
那時白妙突然被拉走,她便心生怪異,當時隻心道是班主瞧見自己贈妙娘藥膏,嫌自己多管閑事,惹了他心中不爽,強行将她帶走了。現如今細細想來,怕是當時白妙是被其監控的,她與白妙的對話,會不會都被聽了去,所以才露出那般微妙的神情。
這般假設代表着,樂班班主發現了她懂藩語。
讓小乞兒幫忙盯着白妙期間,他順便把樂班幾人摸了個清清楚楚。大抵褚青儀給的報酬大方,他幹得很賣力,很是讨人喜歡。
譬如白妙那個情郎在樂班裡擊羯鼓,出生于雲中都督府羁縻州的突厥部落,叫史六順;樂班班主在河西是個頗具盛名的樂人,叫蘇诘,時人尊稱一聲蘇老。聽聞此人心思重,生性多疑專制,對待樂班學徒嚴厲,動辄打罵,但由于其人技藝精湛,諸般樂器精通,其下樂班演出的活計不缺,薪資頗豐,所以衆樂手們一個都忍着未走,甚有學徒們趨之若鹜。
蘇老多疑,倘若那日發現了窗邊有人,猜忌是她偷聽了去。怕她洩露,從而殺人滅口?
要送白妙去長安,看上她的背後主人是誰?
城南韋杜,去天尺五。長安城婦孺皆知的一句俚語。長安城南,韋杜二家世族高門,家蘊豐厚,杜曲韋曲作為韋杜二家在城南的别業,已發展成文人墨客、風流才子和世家門人的聚集地——這裡各家高門大戶,乃至十王院的皇親貴胄都往來頻繁,數不勝數,哪一個才是?
這個樂班一定不如表面簡單,其背後的主子也不一般。
褚青儀隐隐覺得,便是這一句俚語惹來了殺生之禍。
結合最近小乞兒送來的消息,蘇老和回鹘馬商來往過甚,白妙平素鮮少出門,今日卻孤身一人去了馬市,其中種種,定有蹊跷。
“馬市……”褚青儀低喃一番,吩咐靈婵道,“我們換身輕便衣服,也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