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栖和親戚們颔首緻意,跟着上樓。
沈父恰好也在書房裡,沈栖垂眸叫了聲:“爸爸。”
葉婉甯狠狠咬着牙,一雙細長秀美的眼此時滿是血絲:“她敢這麼罵我,她居然敢這麼罵我!”
沈父蹙眉:“誰罵你了?”
“你妹妹!你那個好妹妹!她在樓下指着我的鼻子罵我賣兒子!”
葉婉甯滿腔怒火無處發洩,繞着書房轉了兩圈狠狠壓下了摔東西的沖動,扭頭問沈栖:“你怎麼自己回來了?梁喑呢?他什麼時候到?”
沈栖說:“他不會來。”
葉婉甯嗓門陡然拔高,一把甩開了水杯,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不來是什麼意思?我不是讓你帶他一起回來的嗎!”
沈栖一動不動,蹙眉看着地上的碎瓷片。
“你知道今天這個壽宴是為誰辦的嗎?啊?根本是給梁喑準備的,你知道他來一趟意味着什麼嗎?意味着你在他心裡有價值!”
沈栖:“媽媽,我在他心裡沒有價值。”
“沒有價值?沒有價值你不會想辦法創造價值嗎?你就光等着他會給你好處嗎?你以為你是什麼?天仙嗎?你往那兒站站梁喑就會給你好處?”
沈栖眉尖一蹙,擱在身旁的手頓了頓。
“我讓你說點好聽的你說了嗎?你到底有沒把沈家的死活放在心上!”
“媽媽,我已經簽了協議結婚了。”
這難道不算把沈家的死活放在心上嗎?
沈家的别人在做什麼?
沈栖忽然覺得有些委屈,他幾乎沒怎麼享受過沈家帶來的好處,沒買過任何一件名貴奢物,沒有花過一分不必要的錢。
從小穿哥哥的舊衣服,學費靠獎學金與競賽獎金。
他沒享受過沈家的輝煌,卻要他去承擔沈家的敗落,憑什麼啊。
沈栖輕吸了口氣,壓下酸澀,很平靜地提醒葉婉甯:“梁先生既然答應了注資,他就一定不會反悔。”
“注資就算完了?你到底知不知道這門婚事代表什麼?”葉婉甯簡直要被他的遲鈍氣死,她到底是怎麼生出這麼蠢的兒子來的!
“你沒看到你姑姑剛才是怎麼羞辱我的?你跟梁喑結婚,你爺爺壽宴你自己一個人回家來合适嗎?”
“既然你早知道梁喑不來,你還回來幹什麼?”
葉婉甯收不住心底的怒火,恨鐵不成鋼地咆哮:“你不回來我還有借口說你們都沒空,如果讓沈毓萍知道梁喑不來,她會怎麼磋磨我你不知道嗎!”
如果沈毓萍知道了梁喑不來,她一定會成為笑柄!
隻要一想到待會下樓會被所有人看笑話、羞辱,她就恨不得……
沈父被妻子哭得心煩,頭疼地吼了聲:“别哭了。”
葉婉甯别過頭,又開始掉淚。
沈父擰着眉問沈栖:“你是不是根本沒跟梁喑說?你媽媽讓你帶他回來,你是不是根本沒問?”
“是,我沒問。”沈栖擡起眼,定定看着父親,“我不會求梁喑,這輩子我都不會在他面前卑躬屈膝。”
沈栖聲調冷,長得也一副清高冷淡的樣子,說這句話的時候帶着不近人情的冷漠與尖銳。
沈父氣得手直抖,怒意驅使一下,高高揚起手。
“你混賬!”
啪!
一聲響亮的耳光在右頰炸開,尖銳的疼幾乎順着耳蝸蔓延到腦神經。
沈栖頓時懵了。
畏疼的本能先一步占據身體機能,眼睛泛起酸,再從胃裡嗆出一股無法言明的濕霧,很快将那對異瞳染得潮熱又酸澀。
沈栖忍了忍水意,很輕地眨了下眼又再擡起頭來。
“您打死我,我一樣不會對梁喑低頭。”
他從一開始就未曾想過求梁喑來,他可以讨好梁喑讓他不要碰他打他欺負他,但他不要求梁喑,他不要彎腰。
他不想欠他的,不想永遠在他跟前低人一等。
他是聯姻工具,用自己未知限期的自由換取沈家的一線生機,但他不想再犧牲掉更多的東西和梁喑交換。
他不想一輩子都欠梁喑的,不想和他離婚後依然有糾纏不清的瓜葛。
葉婉甯捂着眼睛哭:“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該讓你回來,讓你幫着别人一起羞辱我。”
沈栖站在原地。
原來他在沈家的價值還不如梁喑,僅僅是一個能帶梁喑回來的工具,如果帶不回來,那他就沒有任何利用價值。
壽宴不缺這個客人,沈家也不缺這個孩子。
葉婉甯的心裡,他隻是一個可以赢回面子的工具。
“行了别吵了!”
一道蒼老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沈如海皺眉看了看沈栖通紅的臉,又看向葉婉甯,“你打他有什麼用,我早就說過他不行,如果是正陽去結婚也不至于到現在連注資都搞不定!”
葉婉甯:“爸您這話什麼意思?”
沈如海冷笑:“我說我就不該相信沈栖有那個本事!”
“老爺,宴席什麼時候開?”傭人小心地敲門過來提醒,“客人差不多已經都到齊了。”
“開吧,我換身衣服就過去。”沈如海無比失望地看了沈栖一眼,搖搖頭出去了。
沈栖垂下眼輕舒了口氣,出書房門時險些撞倒一個小姑娘,下意識伸手攬了一下才發現是姑姑三歲的小女兒鈴鈴。
“哥哥,你撞到我啦!”
沈栖蹲下身,幫她撿起糖果放在手心:“嗯,哥哥給你道歉,對不起呀。”
鈴鈴接過糖,奶聲奶氣問他:“哥哥你臉怎麼紅啦?有人打你嗎?是不是外公呀,他好兇的。”
“哥哥不小心撞到了。”沈栖笑了笑,“玲玲乖,不要告訴别人。”
鈴鈴用力點頭,“知道!糖糖給哥哥吃,吃了就不痛啦!”
沈栖捏着鈴鈴強行給他的糖,下樓穿過人聲鼎沸,回了自己的房間。
這次嫁給梁喑匆忙,他沒來得及帶走自己所有東西。
手機響了聲。
沈栖接起來:“林叔。”
“小少爺,現在去接您嗎?”
沈栖臉頰還發麻,現在回去一定會被看出不妥,無論是管家還是何阿姨,他都不想讓他們知道自己被家人打。
如果他們告訴梁喑,他說不定也會看輕自己。
沈栖輕吸了口氣,盡量放平聲調:“我今晚想住在家裡,您不要來接我了,如果……如果梁先生問起來,就說我想家了。”
林叔頓了頓,說:“好的少爺,那我明天早上九點鐘過去接您可以嗎?”
沈栖:“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林叔也沒再多問,隻讓他注意安全便将電話挂了。
沈栖放下手機繼續整理自己的書,又從櫃子邊找了個比較大的紙箱,仔仔細細将皮影和沒用過的幹牛皮一起放進去。
梁喑雖然嚴苛,但卻不會管他有什麼私人物品。
整理了一個多小時,沈栖仰躺在床上重重舒了口氣。
他不是想在這裡待着,也不想去梁喑那兒,這裡不算他的家那裡也不算他的家,從始至終他就一個人。
他好像永遠在寄人籬下。
沈栖看着鏡子,從心裡生出一個很瘋狂的惡念,如果這雙眼睛不在了,那他們是不是就沒這麼厭惡他了?
正想着,門突然被敲響,拉回了沈栖的思緒。
“少爺,老爺叫你出來。”
沈栖起身拉開門:“有事嗎?”
“梁先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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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你不是說梁喑要來麼?”
“照我說你也别要求沈栖那麼多,他都聽你的去結婚了,何必為難孩子呢。”
葉婉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鐵青着臉坐在那兒一聲不吭,心裡恨得簡直要殺人。
沈毓萍說得對,她就不該指望沈栖,如果不是因為他也不至于被這樣羞辱。
一場壽宴辦得冷清,沈如海特地邀請了一個媒體行業的遠親,此時此刻的尴尬就像是抽在他臉上的耳光。
他低估了梁喑也高估了沈栖,早知道,還不如讓沈正陽去,至少他比沈栖聰明,知道什麼叫識大體,以沈家為重。
“老爺,梁先生來了。”
沈如海騰地站起身,“誰?”
“梁喑梁先生。”
他下意識往門口看去。
一輛黑色的邁巴赫停在門口,暮色四合,穿着深黑色西裝的梁喑從車上下來,步調沉穩。
“他怎麼來了?”
“梁喑真的來了?不會真是為了沈栖吧?”
沈毓萍臉色一下難看下去,别過了頭。
沈如海顧不上多想,立即起身:“快請快請!”
梁喑進了院子,眸光不動聲色掃了一圈,沈栖不在。
“哎呀小梁總啊,都等你呢。”沈如海迎上去,熱切地打招呼:“今天是家宴,咱們翁婿聊聊家常正好也再商讨商讨你們婚禮細節。”
“沈栖呢。”
沈如海笑意一頓,停頓了幾秒給傭人使眼色:“去叫小少爺來,就說梁先生來了,别總跟小孩子心性似的玩個沒完。”
沈栖來到,一眼看到坐在主位的梁喑。
一屋子的親朋好友都規規矩矩坐着,大氣不敢出,沈如海和他說話也是有一聲沒一聲的應,雖年輕,但骨子裡的霸道震懾不言自明。
“沈栖,你過來。”沈如海朝他招手。
沈栖輕吸了口氣,走過去。
“爺爺。”頓了頓,又說:“梁先生。”
沈栖低着頭,但梁喑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他腫起來的右頰,眉尖倏地一皺,“臉怎麼了?有人打你?”
梁喑視線一掃,一一削過在場賓客。
葉婉甯當場打了個寒噤,掌心霎時出了汗。
沈如海心知肚明,心裡也直打鼓,請咳了聲給沈栖使眼色:“又到哪兒野去了,要結婚的人了還胡鬧,梁先生問你話呢,老老實實告訴他怎麼弄的。”
沈栖并未看他,整個大廳裡靜得連根針都聽的一清二楚。
沈如海希望梁喑來,更希望他是為了沈栖來,可真來了還特意問起傷卻不是他希望的,真讓他知道是……
梁喑站起身,走到沈栖跟前用拇指在他右頰上輕輕一蹭:“怎麼傷的?”
“不小心碰的,我自己弄的。”沈栖仰起頭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重複,“是我自己弄傷的。”
梁喑低頭看了他一會,“嗯,下次小心點兒。”
沈栖在心裡松了口氣,朝他笑笑。
“沈老,有冰塊麼?”
沈如海連忙說:“有有,小孫你去取。”
梁喑當着衆人的面兒牽住沈栖的手,朝在場所有人挺紳士地彎了彎唇:“我臨時有個應酬來晚了,沈栖要是給大家添麻煩了,算我的。”
“我呢,頭一回戀愛結婚沒什麼經驗,沈栖年紀又小,我養起來難免會失分寸,真有什麼做的不到位的各位也都多擔待。”
衆人都是一怔。
梁喑這幾句話看似輕飄飄,實則暗藏玄機。
葉婉甯膽戰心驚地和丈夫對視一眼。
梁喑嗓音溫柔,可眼神分明淩厲得能将人大卸八塊。
無論是“年紀小”還是“添麻煩”,都算在他頭上,這分明是某種宣誓主權與保護的意味,告訴所有人沈栖無論怎麼闖禍都該由他來教、來承擔,旁人誰也不許動他一指頭。
“别因為我耽誤宴席,繼續吧。”
這分明是沈如海的壽宴,來的人也全是沈家的親朋至交,可在梁喑跟前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好像他才是這個家的家主。
沈如海握着拐杖的手微微打顫,心裡清楚以梁喑的性格不會隻放兩句話這麼簡單,恐怕還有更嚴重的在後頭等着。
這一巴掌,打到他心坎兒上了。
沈栖從被牽起手的那一刻就愣住了,修長溫熱的手掌嚴絲合縫地包裹住他的指尖,讓他本能地哆嗦了一下。
他悄悄擡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流暢的下颌弧線随着說話一動一動。
沈栖低下頭,看着被握住的手指。
兩人的體溫不斷交融,滲出微潮的、隻有兩人才知道的秘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