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八,諸事大吉。
雖說燒尾宴通常是傍晚開始,歡聚到後半夜。但是幾乎所有人,大清早就開始忙碌了。
正廳的春熙堂,和相鄰的萬秋山院,紀家用來招待貴客。後頭的園子裡,也設了流水席和玩耍的場子,雙陸、釣魚、捶丸、投壺,賓客若是願意,可以随意玩樂,更有大食來的昆侖奴,表演噴火絕技和雜耍。
蘇州府幾乎有頭有臉的人家都到了。因提前準備了許久,宴席雖然忙碌,卻井然有序。
紀老夫人隻是開始時,出來見了見客。坐了一盞茶功夫,就推說身子不爽利,回自己院子裡去了。
紀夫人并不生氣,令人好好送了去。她明白,這樣熱鬧的場合,隻會讓孀居數十年的婆婆刺心難受。她無意于這種事情上,得罪老太太。
顧家姊妹也見到了紀夫人娘家來的兩個姑娘。黎家姐姐黎思月文靜端莊,妹妹黎靜月更美些,一笑露出兩隻小小的虎牙,十分俏皮。隻是她們似乎都不太喜歡顧家姐妹。
宴席前,紀令雯便悄悄說了,原先紀夫人,曾經想要這兩個舅舅家的女兒來做媳婦,親上加親。隻是紀家兄弟并無此意,因而作罷了。紀夫人也不勉強,她一直覺得,兒媳定要兒子自己喜歡才是正理。她自己便是在一次春季遊湖中,一眼相中了紀亭。這麼些年來,夫妻感情極好,家裡并無妾室,隻有兩個成親前的通房,且并無所出。蘇州府的太太小姐們,說起紀家,都是說他們夫妻鹣鲽情深,無不羨慕的。
顧瑜今日卻是有點無心欣賞美食美酒,她一直在觀察紀大人,看着他和同僚寒暄應酬,甚至看到了國子監柳政柳大人。
紀大人一直沒有離開正廳,去赴那可能的“小宴”。
直至天色完全黑下來,院子裡的戲台已經開唱。一個小厮匆匆進來,禀了什麼。紀大人面色嚴肅起來,對着臨近的賓客拱手緻意,随後快步離開,往前院而去。
顧瑜明白,這位神秘的來客,終于現身了。
她以去催促甜羹為由,繞至廚房,果然遠遠看見,陳媽媽讓四個小厮捧着準備好的食盒,送到前院去。
顧瑜此時還不能完全确認。她繞出月亮門往南,直奔二門處,找了門房一個半大的小子阿寶來。阿寶平日裡得了她許多好處,為她行了許多方便,見她來了,趕緊殷勤道:“顧姐姐,我今兒給您盯着呢,果然馬廄裡來了一匹好馬,油光水滑的,腳蹬子是您畫給我的樣子。陳師傅吩咐了,這馬單獨系着,得喂最好的料,稍後還得給洗洗呢。”
這麼多年,周雲旃習慣用的馬镫還是老樣子,與旁人略有不同,更緊一些。那天在觀前街燈會上,顧瑜一眼就認出來了。
果然是他。
隻是前院書房她不好過去。若是被人看到,實在無法解釋。
她心裡砰砰直跳,不知道自己是害怕還是期待。思慮半晌,她估摸了下天色,從荷包裡抓了一大把散錢塞給阿寶,囑咐道:“到了亥時,這馬若是還無人牽走,你便去找了扣兒,跟她說我上次定的蜜餞,姜家鋪子說沒有了,補送了其他的。”
阿寶笑嘻嘻的拿了錢,滿口答應了。
顧瑜匆匆回到宴席上。紀夫人見她進來,喚了她和顧瓊上前說話。她正與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閑聊,紀令雯抱着這夫人的手臂撒嬌道:“外祖母,你可不能光想着思月姐姐,到了夏天,也接我去玩玩吧,我可想舅舅家的小馬駒了。”
原來是紀夫人的母親黎餘氏。黎老太太和紀夫人眉眼十足相像,一笑起來眼睛彎彎,十分可親。她笑眯眯的褪了手上兩隻白玉镯子當見面禮:“好齊整的孩子,比我們家那兩個強多了。我現在啊,看見漂亮的孩子就開心。”
紀夫人笑着給顧家姐妹戴上:“别推辭了,是老太太的一番心意。收下吧,好好玩兒。”又解釋道:“黎家在洪州有個極大的馬場,養了四百多匹馬,雯兒最愛去舅舅家。今年夏天,你們倆也一塊兒去避避暑,定會喜歡的。”
顧家姐妹笑着答應。黎老太太看着她倆,越看越喜歡,又說了好一會子話。顧瑜餘光瞥見,黎靜月不着痕迹的皺了皺臉,扭過頭去不再看她們。
待顧家姊妹走開,黎老太太笑着耳語道:“果真不錯,很有靈氣,像是松兒會中意的。之前你中意靜月,雖是自家姑娘,還是差了一點。”
紀夫人莞爾一笑:“知子莫若母。”
老太太瞥了一眼東邊角落:“不過,你可要看得緊一些。我看你家三爺那個哥兒,今天直勾勾的看着呢。王家夫人,看起來也是喜歡她們的。”
紀夫人順着老太太眼神看過去,輕笑道:“讓他們看去。好東西,自然人人都想要。再等個一年,過了明路,便好了。”兒子已經明裡暗裡的跟她開了口,紀夫人打算今年辦完長子的婚事,年底便和顧家定下來,這樣隻要顧瓊及笄,就可辦喜事了。
顧瑜回到席上,又等了等,才看到紀大人回來了。他表情放松,并無什麼不悅的樣子。
等聽到一更天的梆子聲,扣兒果然來了,傳遞了消息。顧瑜穩了穩心神,便向紀夫人告退道:“父親酒量向來極淺的,我去前頭廚房囑咐一聲,送點家裡常用的醒酒湯過去,免得醉了,驚了旁人。”借口是現成的,并不會引人懷疑。
紀夫人正與王家主母譚氏說着話,聽聞她如此,立刻道:“好孩子,你有這樣的孝心很好,快去快回,等下還有相撲呢,我知道你們小孩子最愛看這個了。”
顧瑜告退,匆匆回屋,換了一身暗青色的素面裙衫,又把頭上顯眼的首飾摘下。這樣遠遠看去,若不細細分辨,和家裡的丫頭毫無分别。
她估摸着,若是今晚周雲旃不走,定會暫時宿在西邊的客院裡。他身份尊貴,必是在西北側盡頭的一間單獨小院中,這是紀家為一些特殊的客人準備的,陳設奢華,且和其他客人由一條夾道分開,有單獨的小門進出。
今日顧宣霖也會宿在客院中,即便被人發現,她也可以推說是來給父親送醒酒湯的,走錯了而已。此行隻怕有些風險,自從春禾出了事,顧瑜本不想再做些冒進的事情,以免牽連他人。
但是這次,她忍不住了。
錯過今天,隻怕再也見不到周雲旃一面。